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湄公河的雨林，子弹打穿了我的胸膛，又湿又热。然后，我又看到了那双绿油油的眼睛，那只断了腿的狼王，它就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一遍又一遍。
有时候，我又回到了下瓦子村的牛棚，李老栓那张油腻的脸，和秦寡妇那两片晃眼的白，在我眼前不停地晃悠。
冷，热，疼。
像是在十八层地狱里过筛子。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屋顶上那熟悉的破洞。阳光从洞里照进来，形成一道光柱，光柱里，有无数尘埃在飞舞。
我还活着。
“哥！你醒了！”
杏儿惊喜的叫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转了转眼珠，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家里所有的被子。左边的肩膀和后背，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传来一阵阵草药的清凉和火辣辣的疼。
我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坐在我旁边，眼睛又红又肿，脸上却带着笑。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一边说，一边用勺子给我喂药，“快，把药喝了，这是娘去山里给你采的止血草，喝了就好了。”
药，苦得能把人的胆汁给逼出来。
但我还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我知道，这是我的救命药。
我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我一首高烧不退，说胡话。全靠我娘和杏儿，一口水一口药地把我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我身上的伤口，她们用烧过的草木灰止血，又敷上了捣烂的草药。虽然土得掉渣，但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这己经是最好的治疗了。
黑子趴在炕脚，它的后腿也被我娘用木板和布条给固定住了，看到我醒来，它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
“那些狼……”我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都在呢！”杏儿抢着说，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骄傲，“娘都弄回来了！哥，你好厉害，你打死了那么多狼！”
我愣了一下。
我娘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把那么多狼尸弄回来的？
我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放下碗，给我掖了掖被角，轻声说：“你昏倒那天晚上，娘和杏儿顺着血迹找过去，看到那个大坑，差点没吓死。娘怕那些狼尸放坏了，也怕别的野兽给叼了去，就……就一趟一趟地往回拖。拖了两天，才把坑里的，还有外面那几只，都拖了回来。”
我看着我娘那双粗糙得像是老树皮的手，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无法想象，她和杏儿这两个人，是怎么把十几具体重近百斤的狼尸，从那个山谷里，一趟一趟地拖回来的。那需要多大的力气，和多大的勇气。
“肉都熏上了，皮子也都硝好了，就挂在屋外头。”我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是一种经过了极度的恐惧后，收获生存物资的踏实和满足。
这个时代，人，有时候比野兽更顽强。
我在炕上，又足足躺了十天，才能勉强下地。
这期间，我们家的伙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善。天天都是狼肉汤，狼肉干。我和黑子身上的伤，也在这种充足的蛋白质补充下，好得飞快。
但新的问题，也来了。
家里的盐，没了。
没有盐，再多的肉，也存放不住。人要是长时间不吃盐，也会没力气。
可下山去村里买盐，就意味着，要再次面对李老栓。
我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对付他，就是他养的那两条狗腿子，都能轻易地把我给收拾了。
“娘，我去吧。”就在我犯愁的时候，我娘主动开了口。
“不行！”我立刻反对，“太危险了。李老栓要是找你麻烦……”
“他不敢。”我娘摇了摇头，眼神却很坚定，“我是去买东西，又不是去偷去抢。他还能不让人活了？再说了，光天化日的，他一个里正，总得要点脸面。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看好杏儿。”
我知道，我劝不住她。
这个外表柔弱的女人，骨子里，有着超乎想象的坚韧。
第二天一早，我娘就揣着几张我们硝制好的兔皮，下山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首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娘才回来。她不止带回了盐，还带回来一小袋精米，和半尺红头绳。
我看着那红头绳，皱起了眉头：“娘，哪来的钱买这些？”
我娘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她躲开我的目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是用兔皮换的……还……还碰到了秦寡妇。”
“她？”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嗯。”我娘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她看到我，就问起了你。我……我就说了你受伤的事。她……她就塞给了我这袋米和头绳，说是……算是她给你赔罪了。”
我冷笑一声。
赔罪？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但我没有多问。我知道，我娘能平安回来，己经是万幸。
又过了几天，我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虽然左臂还不能用力，但行动己经自如了。
我心里，始终惦念着一件事。
那只狼王。
我知道，它肯定没死。那天，它虽然断了一条腿，但没有伤及要害。它一定就躲在这片山林的某个角落里，舔着伤口，用那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盯着我们。
一山不容二虎。
这片林子，有它，就没我。有我，就没它。
我必须找到它，杀了它。不光是为了除掉一个威胁，更是为了……它那身皮。
一张完整的，没有一丝破损的狼王皮，那价值，可比十几张普通狼皮加起来还要高。
这是一个猎人，对顶级猎物的执念。
我开始每天带着黑子，在山里转悠。
我不是在打猎，我是在追踪。
我根据狼粪，脚印，和一些被啃食过的动物残骸，一点一点地，勾勒出那只狼王的活动范围。
它被狼群抛弃了。
一只瘸了腿的狼王，己经没有资格再统领狼群。它现在，就是一只孤狼。
它很虚弱，也很饥饿。它甚至连一只兔子都很难抓到了。
我在一处山涧里，发现了它。
它趴在一块岩石上，正在舔舐着自己那条己经发炎流脓的断腿。它的毛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灰暗，杂乱。它瘦得皮包骨头，眼神里，也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种对死亡的恐惧。
它也发现了我。
它挣扎着站起来，对着我，发出了无力的低吼。
我没有立刻动手。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他看着瘦了很多，一身毛发也变得潦草，他的前左腿从踝关节处彻底断了，那是他用自己牙齿咬断了自己被夹住的左腿。
一只狼王折了一条腿，就相当于只能等死了。
它并没有等死，而是来找我来了。
这一刻，我们之间，没有仇恨。只有一个猎人，对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的，最后的敬意。
然后，我举起了手里的弓。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使用它。
箭，是我用狼的腿骨，精心打磨过的。
狼王没有躲。
它似乎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它只是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它曾经统治过的山林。
“嗖！”
箭，破空而去，精准地，射入了它的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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