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局这行当，跟人一样，老了就不值钱了。
九原镖局，曾经名震河朔，现在只剩下一块掉漆的牌匾，和一群比牌匾还老的老镖师。
我叫林北，是这破落户的总镖头。
听起来威风，其实穷得叮当响，半年没开张，后院那匹老马饿得都想啃自己的蹄子。
首到那天，来了个活。
一趟暗镖。
酬金高得吓人，足够把镖局重新翻修三遍，再给老马娶三房姨太太。
镖物是一个密封的铁盒子，黑沉沉，冰凉凉，入手死沉。
不问来路，不问去向，送到九原郡外的落鹰峡，自有人接。
规矩我懂。
干我们这行，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我挑了局里还能喘气的所有好手。
五个老兄弟，加上我，六个人，还有六匹老马。
出发那天，老马们大概闻到了钱的味道，居然罕见地打了几个响鼻。
老兄弟们眼神里也冒着绿光，像饿狼见了肉。
路不远。
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因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路过黑风岭，一伙蒙面山贼冲下来，二话不说就砍。
刀快，人狠。
我们拼死护着镖车，三弟被一刀砍在背上，血溅了我一脸。
他首到倒下前都还死死地抓着镖旗：“大哥……镖……”
过了黑风岭，是恶鬼滩。
滩涂泥泞，埋伏着使钩镰枪的水匪，专钩马腿。
五弟的马倒了，人还没爬起来，就被几把钩镰枪扎成了筛子。
他最后喊的是：“走！别管我！”
一路走，一路血。
兄弟一个个倒下。
尸体都来不及掩埋，只能草草地推进路边的沟里。
老马也只剩我胯下这一匹，还瘸了一条腿。
我的心里堵得像塞满了石头。
这趟镖，邪性。
好像全江湖的牛鬼蛇神，都知道了我们这趟活儿，排着队来送我们兄弟上路。
但酬金实在太高了。
高到，让人无法放弃。
高到……可以买命。
终于，到了落鹰峡。
夕阳如血，把峡谷染得跟我死去的兄弟们的血一个颜色。
接货的人己经到了。
是个穿着锦袍的胖子，笑眯眯的，像尊弥勒佛。
他身边只跟着两个随从，看着不像江湖人。
“林总镖头，辛苦了。”胖子拱拱手，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把那沾满血污和泥泞的铁盒子递过去，手有些抖。
不是怕，是累，是悲。
六个兄弟，就剩我一个。
“镖……送到了。”我的声音沙哑得像块破锣。
胖子接过盒子，看都没看，随手递给身后的随从。
他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林总镖头，果然名不虚传。”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守信，重诺，本事也硬。”
我心里那股邪火，终于压不住了。
“本事硬？”我盯着他，血丝布满眼球，“我六个兄弟！全折在路上了！这叫本事硬？！”
胖子依旧笑着，摇了摇头。
“不，你误会了。”
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和我怀里一模一样的镖单副本。
指着最下面一行，我当初因为酬金太高而忽略的小字。
“这趟镖，镖的不是这铁盒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耳边。
“镖的，是你林北，这个人。”
我愣住了。
脑子嗡嗡作响。
“那些劫镖的……”我喉咙发干。
“全是我们会中兄弟，假扮的。”胖子笑得像个偷到鸡的黄鼠狼，“只为试试林总镖头的忠勇、信义，还有能耐。”
我看着他那张肥腻的笑脸，又想起一路上兄弟们的惨状，浑身冰冷。
“所以……这是个考验？”
“没错！”胖子抚掌，“恭喜林总镖头，通过‘隐龙会’入会考核！从今日起，你我就是兄弟了！”
隐龙会？
那个神秘莫测，据说能在整个江湖里翻云覆雨的隐龙会？
我该高兴吗？
我该跪下来感激这知遇之恩吗？
我看着他那张理所当然的脸。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那我死去的那些兄弟呢？”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
胖子脸上的笑容淡了点，摆了摆手，语气轻描淡写，像拂去一粒灰尘。
“他们啊……”
“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考验。”
“看看你在绝境中，是会弃镖保命，还是会……舍命护镖。”
“你很幸运，又或者说，很不幸，你选了后者。”
“恰恰是他们的命，证明了你的‘价值’。”
落鹰峡谷里的风，呜咽着吹过。
像兄弟们死前的哀嚎。
我站在原地。
看着胖子，看着他那两个随从，看着他们脸上那极其程式化的恭喜表情。
再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身后。
空无一人。
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在演一场赌上性命的戏。
观众，却连掌声都吝啬给予。
我慢慢弯腰，捡起地上那面沾满泥污和暗红色血渍的镖旗。
紧紧攥在手里。
旗杆粗糙，硌得掌心生疼。
那胖子还在说着什么“宏图大展”、“富贵荣华”。
声音飘过来，模糊不清。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血色的琉璃。
所以，
这趟镖，
我到底，
送到了没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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