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在哪里？
有人说在刀光剑影里，有人说在快意恩仇里。
要我说，江湖在客栈里。
尤其是像“九江客栈”这样的地方。
九江客栈，顾名思义，建在九条江水交汇的冲要之地。
南来的，北往的，使刀的，弄棒的，押镖的，跑船的，还有像我这样不知道明天饭辙在哪儿的。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都在这座木头盖的大笼子里打转。
这里的桌椅板凳都浸透了江湖气，随便掰块木头，都能榨出二两阴谋、三两传闻和五两假消息。
在这里，一句话能值千金，也能要人命。
我叫林北。
是这间客栈的店小二。
跑堂的。
但我跟别的跑堂不一样。
他们跑的是腿，我跑的是消息。
江湖人叫我“包打听”。
当然，背地里可能叫我“林碎嘴”。
无所谓。
名号嘛，不过是件衣服，重要的是衣服底下兜着的货真不实在。
今天，客栈里就来了两拨实在的“货”。
一拨是“河西五虎”，五个长得比熊还壮，脑子比枣核还小的莽汉。领头的是个刀疤脸，据说是老大，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另一拨是“江南三秀”，名头挺雅，其实是三个专干没本钱买卖的飞贼，领头的是个摇折扇的白面书生，眼神飘忽，笑得像刚偷了鸡的黄鼠狼。
两拨人各占了大堂一角，泾渭分明。
空气里全是刀片子味。
普通的客人早溜了，剩下几个不怕死的，缩在角落等着看热闹。
我知道，他们要争一个盒子。
一个巴掌大，锈迹斑斑的青铜盒子。
据说里面是前朝覆灭时流失的藏宝图，能找到富可敌国的财富。
俗套。
但管用。
“客官，您的酒，上好的竹叶青，温过了。”我弓着腰，把酒壶放在河西五虎的桌上，声音不高不低，“小心烫，也小心……隔壁的扇子风。”
刀疤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扔过来一小块碎银子。
我麻利地接住，揣进怀里。
“几位爷，咱们店里的酱牛肉可是一绝，要不要来二斤垫垫？”我又晃到江南三秀那边，一边擦着本就很干净的桌子，一边低语，“牛肉实在，顶饿，动起手来也有力气。不像有些人，看着块头大，其实是空心萝卜。”
白面书生眯着眼，扇子轻摇，一枚铜钱“叮”地一声落在我的托盘里。
我笑着退下。
信息不对称，是赚钱的第一要义。
我知道那盒子在谁手里。
不在他们任何一方手上。
在他们住店的时候，盒子己经被我手底下一个小扒手，用一招“狸猫换太子”，从一个不起眼的行囊里调了出来。
真的那个，现在正躺在我后厨的柴火堆里，用块破抹布包着。
假的？我随手用灶台的锅灰和着泥巴糊了个差不多的，让那小扒手趁乱又塞了回去。
现在，他们争的就是那团泥巴。
这活儿干得漂亮。
我觉得自己像个艺术家，在调配一群提线木偶。
果然。
酒过三巡，话不投机。
不知道谁先拍了桌子。
“他奶奶的！把东西交出来！”刀疤脸吼得像打雷。
“粗鄙！宝物有德者居之，你们这几个莽夫，也配？”白面书生冷笑，扇骨里寒光一闪。
然后就是“乒铃乓啷”。
桌子翻了，椅子碎了，碗碟像不要钱似的飞。
刀光剑影，呼喝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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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柜台后面，捂着耳朵，心里默默算着赔偿的价钱。
亏了。
早知道他们这么能打，该多收点定金。
两伙人都是狠角色。
打得血肉横飞，惨烈无比。
“河西五虎”倒下去三个，“江南三秀”也躺了一对。
最后，刀疤脸和白面书生都浑身是血，拄着兵器勉强站着，瞪着对方，像两条脱力的野狗。
“盒子……归我！”刀疤脸喘着粗气。
“做梦……”白面书生脸色惨白。
就在他们准备做最后拼死一搏的时候。
客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官兵的呼喝。
“官府拿人！闲杂避让！”
两拨人脸色同时一变。
“晦气！”
“走！”
他们甚至顾不上再找那个泥巴盒子，互相搀扶着，或者说，互相提防着，从后窗狼狈地窜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大堂里，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浓郁的血腥味。
还有角落里那几个看客，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也悄悄溜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慢悠悠地走到门口，挂上“打烊”的牌子。
然后，回到后厨，从柴火堆里摸出那个真正的青铜盒子。
冰凉。
沉手。
我的心跳有点快。
富可敌国啊……
够我买下八百个九江客栈，天天躺着喝竹叶青了。
夜深人静。
我点起一盏小油灯，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
就着昏暗的灯光，我仔细端详着这个盒子。
做工很精细，上面的锈迹像是某种伪装。
我深吸一口气，用匕首小心地撬开锁扣。
“咔哒。”
盒子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
没有泛黄的藏宝图。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
我愣了一下。
藏宝图……画在纸上？
也行吧。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张纸。
纸上没有山水地形。
没有标记符号。
只有一行字。
一行用最标准的馆阁体写成的字：
“林北，你玩弄人心的伎俩，总堂己尽知。恭喜你通过‘心术’考核，即日起，你正式升任九江分舵舵主。”
落款处，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
印章的图案，我很熟悉。
是客栈柜台后面，那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雕装饰的花纹。
我拿着这张轻飘飘的纸。
坐在那里。
一动不动。
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板。
原来。
我才是那个被摆上桌的“货”。
我以为我在算计别人。
结果从头到尾，我都活在别人的算计里。
那些看似偶然的冲突，那些恰到好处的信息……
我猛地想起，白天那几个缩在角落的“看客”。
他们看我时，那若有若无的……
了然的微笑。
油灯的光，轻轻地跳了一下。
把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投在墙壁上。
像个笑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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