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
名字起得妙手，其实只是个被药渣腌入味了的临街铺面。
空气里混着黄连的苦、当归的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和腐肉的味道。
林北是这里的学徒。
主要工作是捣药、煎药，以及听坐堂大夫孙老头吹牛。
孙老头常说：“林北啊，干我们这行，见的不是病，是人心。”
今天，他们见到了“铁拳无敌”赵刚。
赵大侠的名头很响。据说一双铁拳打遍江北无敌手。
现在，这双无敌的铁拳，正摆在林北面前的案板上。
——准确说，是赵大侠整个人瘫在那里，像一袋被抽了骨头的粮食。
两个时辰前，赵大侠在城东擂台，用他的成名绝技“九伤拳”，一拳轰塌了“开山掌”雷猛的胸口。
赢得干净利落。
然后他就被抬到了回春堂。
“九伤拳……”孙老头捻着胡须，围着赵刚啧啧称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玩意儿，还真有人练。”
赵刚浑身抽搐，脸色蜡黄，牙关紧咬，汗出如浆。
最诡异的是他的身体。
光滑的皮肤上，正凭空缓缓裂开九道口子。
位置刁钻：左肩井，右章门，胸前膻中，后背神道……深浅不一，但都在滋滋冒血。
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拿着无形的刀，在他身上精准地雕刻。
“看到了吧，”孙老头对林北努努嘴，“九伤拳，一拳出，敌手毙，自身则现九创。邪门得很。”
林北没说话，拿起捣药杵，开始哐哐哐地捣他的药。
他对邪门不邪门没兴趣，他只关心今天能不能准时吃饭。
“救……救我……”赵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救，当然救。”孙老头手法娴熟，金疮药像不要钱似的往上撒，白布条裹了一层又一层，手法快得能去捆粽子。“老价钱，五十两。童叟无欺。”
银子到位，孙老头的话也多了起来。
“这九伤拳啊，据说是前朝一个太监创的。心里缺了点东西，功夫也就走得偏激。讲究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先伤己，再伤人。”
林北递过一把新捣好的药粉，顺口问：“怎么个后生法？”
孙老头压低声音：“听说啊，只是听说——这九处伤口的位置，暗合一套极高深的内功运行图谱。自伤的同时，能引动体内真气强行冲关，激发潜能。所以拳头才那么硬。”
林北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捣药的手。
赵刚晕了过去，或者说，疼晕了过去。
孙老头包扎完毕，洗手去了后堂，留下林北清理现场。
林北拿着湿布，擦拭着案板上的血迹。他的动作很慢，眼睛盯着那九处被白布包裹的位置。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九道伤口的走向。
左肩井至右章门，膻中下沉至丹田，神道上行至百会……
这路线……确实有点像某种行气法门，但又无比凶险，完全违背常理。
他的目光落在赵刚脱下的外袍上。
袍子很旧，但料子是好料子。袖口处，用同色丝线绣着一个极隐秘的图案——一个扭曲的、像眼睛又像火焰的符号。
林北的手指拂过那个符号，触感微微发涩。
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味，似乎更重了些。
夜。
回春堂打烊。
林北躺在后院硬邦邦的板床上，睁着眼。
窗外月光惨白。
赵刚那九道伤口的分布，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
还有那个符号。
还有那丝甜腥。
他忽然坐起身。
点亮油灯。
拿起桌上那把用来裁药纸的小刀。
刀锋很薄，很亮。
他解开自己的粗布上衣，露出不算强壮但很结实的胸膛。
月光和灯光交织在他身上，投下清晰的影子。
他回忆着赵刚伤口的位置。
左肩井。
他深吸一口气，刀尖轻轻抵了上去。
微痛。
然后，缓缓用力。
血珠渗了出来。
他没有停。右章门，膻中，神道……他一处处，用刀尖在自己身上，精准地复刻着那“九伤”。
动作稳定得不像在自残，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九道伤口完成。
不深，但火辣辣地疼。
他丢下小刀，盘膝坐下。按照脑海中推演了无数遍的，那诡异行气路线，尝试引导体内那点微薄的内息。
起初，毫无动静。
只有伤口的疼。
但渐渐地，一股灼热的气流，真的从丹田升起，沿着那九处伤口标示的路径，开始疯狂窜动！
所过之处，经脉像是被烙铁烫过，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但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力量感，也随之涌现。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汗水混着血水，从伤口流出。
就在那气流即将冲至头顶百会穴，完成最后一个循环时——
他猛地停了下来。
不对。
这感觉不对。
这不是冲关。这是在……献祭。
那气流灼热中带着一丝阴邪的黏腻，不像是在壮大自身，更像是在把自己当成柴薪，点燃，供奉给某个冥冥中的存在。
他想起了赵刚袖口的那个符号。
想起了那丝甜腥。
想起了孙老头的话：“心里缺了点东西，功夫也就走得偏激。”
林北缓缓散去了那股气流。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伤口真实的刺痛。
他走到水缸边，借着月光，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
他撩起水，清洗着身上的血迹。
每一道伤口，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淡红色，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他穿上衣服，遮住了那九道新鲜的伤疤。
“九伤拳……”
林北低声自语，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练的不是功，是贡品。”
油灯熄灭。
回春堂重归黑暗。
只有空气里，似乎又多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甜腥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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