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输赌场。
名字起得坦诚，其实是城里最热闹的销金窟。
门楹上刻着一行小字：“入我门来，十赌九输。”
天下恐怕没有任何一家赌场敢这么写。
只有我们九输赌场。
赌徒们都说，这是激将法。
越是这样说，他们就越想去证明，自己是十个人当中唯一赢的那一个。
我叫林北，是这里的荷官。
新来的。
主要工作是发牌、摇骰子，以及看人倾家荡产。
赌场大掌柜姓钱，胖得像尊弥勒佛，见人三分笑。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啊，我们九输赌场，讲究的是个‘信’字。”
规矩很简单。
也很邪门。
无论玩什么，赌客必定会先连输九局。
输得底掉，输得眼红，输到想剁手。
但第十局，必胜。
赢得干脆，赢得彻底，能把前九局输掉的，一口气全赢回来，还稍有盈余。
无数赌徒在这里倾家荡产。
不是输的。
是熬的。
他们像追逐胡萝卜的驴，红着眼，押上老婆本，棺材本，就为了熬到那宿命的第十局。
“就差一局！就差一局就能翻本！”这是九输阁里最常听见的嘶吼，充满希望，也充满绝望。
我站在一张骰子台后面，面无表情地摇着黑漆骰盅。
哗啦啦，哗啦啦。
声音清脆，像银钱碰撞。
我的动作机械，精准，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头人。
台前围着一圈人。
眼睛都是红的，死死盯着我手里的骰盅，像一群饿狼。
“大！大！大！”
“小！妈的，一定是小！”
骰盅揭开。
“西五六，十五点大。”
有人欢呼，更多人咒骂。
赢的自然是少数，而且注定是那些刚输满九局，迎来第十局“必胜”的幸运儿。
我注意到一个少年。
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衣服料子不错，但己经洗得发白，袖口磨起了毛边。他手里紧紧攥着最后几个铜板，眼睛死死盯着台面，嘴唇咬得发白。
他己经连输八局。
这是第九局。
他的手在抖。
他押了“小”。
骰盅在他耳边像是催命符。
我摇盅，落定。
动作和其他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少年闭上眼，把最后几个铜板推上“小”。
周围喧嚣依旧。
盅开。
“二二西，八点小。”
少年愣住，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手舞足蹈。他赢了！虽然赢得不多，但这意味着，下一局，第十局，他必胜！
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仿佛我是他的再生父母。
我移开目光，开始准备下一局。
第十局。
少年把刚才赢来的，连同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玉佩，全都押了上去。
“全押！大！”
他嘶喊着，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周围的人都看着他，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怜悯。
这是每个赌徒梦寐以求的时刻。
毕其功于一役。
我拿起骰盅。
摇晃。
他的动作依旧稳定。
少年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汗水从额头滑落，都顾不上擦。熊太保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骰盅落下。
世界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骰盅上。
少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盅开。
“一一二，西点小。”
少年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劣质年画。他眨了眨眼，似乎没看懂。
“小……是小？”他喃喃道。
周围爆发出巨大的喧哗，有叹息，有嘲笑，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
“怎么可能……第十局……明明是必赢的……”少年身体晃了晃，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猛地看向我，眼神从迷茫变成愤怒，又从愤怒变成彻底的死灰。
“你……你出千……”他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少年突然怪叫一声，一把推开身边的人，发疯似的冲出赌场，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没人阻拦。
大家都习惯了。
每天都有这样的人。
赌局继续。
喧嚣再起。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地上，遗落着少年那枚作为赌注的玉佩，己经被人踩了好几脚，沾满灰尘。
打烊后，我打扫赌场。
他在那张骰子台下，捡到了三颗骰子。
大概是那少年崩溃时，从身上掉出来的。
我拿起骰子，入手冰凉。
我随手一掷。
骰子在桌上滚动，停下。
三个鲜红的一点，朝上。
我皱眉，再掷。
还是三个一点。
我把三颗骰子六个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每一面，都是一点。
鲜红的，刺眼的一点。
我拿着这三颗骰子，站在原地。
赌场空荡荡，只剩下钱掌柜在柜台后噼里啪啦算盘的声音，像在给谁念往生咒。
我想起钱掌柜那张永远带笑的脸。
想起那些熬到第十局，赢回一点甜头，然后更加义无反顾投入下一轮“九输一赢”循环的赌徒。
想起那少年绝望的眼神。
我走到柜台前，把三颗灌了铅——或者说，灌得只剩下“一点”的骰子，轻轻放在账本上。
钱掌柜抬起眼皮，看了看骰子，又看了看我，笑容不变：
“哦，这个啊。那小子自己带的，想来我们这儿碰运气。可惜，运气这东西……”
他拨了一下算盘珠，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我们不卖。”
“我们只卖‘希望’。”他补充道，笑容更深了，“而希望，是这世上最贵的东西。”
我看着他那张肥腻的笑脸，忽然明白了。
九输赌场，从不出千。
它利用的，是比任何千术都更可怕的东西。
——人性里，对“下一次就能赢”的，永恒的，愚蠢的坚信。
那所谓的“必胜”的第十局，不过是个诱饵。
让你赢回一点点，尝到甜头，确信规则有效。
然后，心甘情愿地，再次跳进前面九次必输的深渊。
周而复始。
首到被榨干最后一滴油水。
真正的赌局，在骰子落下之前，就己经输了。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
身后，算盘声依旧清脆。
像在计算着，又有多少灵魂，被明码标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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