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尺巷。
名字起得讲究，据说是段佳话。
多年前，巷子两边住着张员外和李翰林，为了一尺宅基地，闹得不可开交，差点就要上演全武行。后来不知怎的，两家突然想通了，各自往后让了一尺。
于是，原本八尺的窄巷，变成了九尺宽。
从此车马能并行，行人好避让，成了城里宽容礼让的象征。官府还特意立了功德碑，上书“仁义巷”三个大字，下面用小字记载这段“让墙”佳话。
林北是这九尺巷的巡巷人。
工作是每天晚上打更，顺便看看谁家忘了收衣服，或者有没有野狗在巷子里撒尿。
工作清闲，适合思考人生。
比如思考为什么张员外家后来搬去了江南，而李翰林家似乎也入不敷出，把大宅子分租给了好几户人家。
功德碑前，总有过往书生驻足，摇头晃脑地诵读，感慨世间还是有仁义在的。
林北提着灯笼，拿着梆子，从他们身边经过，面无表情。
他巡巷有些日子了。
他发现一个秘密。
这巷子，好像……不大对劲。
白天人来人往看不出来。
夜里，月光清冷地洒在青石板上，巷子的轮廓就清晰起来。
林北总觉得这巷子，比他目测的要宽那么一点点。
起初以为是错觉。
首到有一夜，一辆运送夜香的驴车不小心撞塌了李翰林家（现在是杂居院）一角斑驳的院墙。
第二天修葺时，林北借着帮忙递砖的机会，用巡巷的齐眉棍，从张家（现在是个绸缎庄）的墙根，到李家新砌的墙根，仔细量了一遍。
一棍，两棍，三棍……
量了三遍。
都是十棍，还多出一点。
九尺巷，实打实的，宽十尺有余。
多出来的一尺多地，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白天被行人车马踩着，晚上被月光照着。
但好像所有人都瞎了。
或者说，所有人都只愿意相信功德碑上的字。
林北没声张。
他是个巡巷的，不是测地的。多一尺少一尺，不影响他打更。
他只是偶尔会想，当年张、李两家，真的只是“各让一尺”吗？
那多出来的一尺，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里长出来的？
这个问题，像根鱼刺，卡在他喉咙里。
不疼，但别扭。
首到那个雨夜。
雨很大，砸在瓦上噼啪作响。一道闪电划过，惨白的光照亮九尺巷。
紧接着是炸雷。
轰隆！
声音大得吓人，地面似乎都晃了晃。
第二天天晴，林北照例巡巷，发现功德碑被雷劈掉了一个角，碎石落了一地。
而碑座下面，被震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裂缝。
黑黝黝的，像一张嘲笑的嘴。
林北蹲下身，往里看。
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泥土和碎石头的气息。
他找了根铁钎，伸进去，试探着撬了撬。
松动的，不只是碑座。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
林北带着铁锹和灯笼，又来到了功德碑下。
他左右看看，巷子两头寂静无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他开始挖。
沿着裂缝，向下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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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了大概半尺深，铁锹碰到了硬物。
不是石头。
他放下铁锹，用手扒开泥土。
是骨头。
人的骨头。
一副蜷缩着的、完整的骸骨。
骨架很小，像个少年或者女子。它就蜷缩在那一尺多宽的、无人知晓的地下空间里。
头骨歪着，面向张家旧宅的方向，下颌微张，像一个永恒的疑问。
骸骨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指骨间，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林北的心跳有点快。
不是害怕，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凉。
他轻轻掰开那己经钙化僵硬的手指。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块叠得方方正正，但己经严重腐朽、字迹模糊的布。
不，是帛书。质地稍好，才能在潮湿的泥土里留下一点痕迹。
林北小心翼翼地，就着灯笼微弱的光，辨认着上面那用血（或许是血）书写的、扭曲的字迹：
“张李争墙，逼我让地。祖屋三尺，誓死不移。
一夜强推，墙倒屋毁。爹娘埋骨，我困于此。
他们说各让一尺，仁义美名……却一起，踩过了我的身体。
——小民，赵西儿，绝笔。”
布帛的右下角，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房屋轮廓，旁边写着“赵氏宅基”，一根箭头指向巷子中心，正是这骸骨所在的位置。
林北沉默了。
他看着这具蜷缩在“仁义”牌坊下的骸骨。
赵西儿。
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任何官府的卷宗，或者街坊的记忆里。
他就像那一尺多出来的地，明明就在那里，却被所有人选择性地无视了。
张员外和李翰林，谁后退了一尺？
也许吧。
但他们共同前进，碾碎了一个名为赵西儿的家和生命，为自己铺就了仁义道德的金光大道。
那多出来的一尺，不是宽容，是吞噬。
是赤裸裸的牺牲。
天快亮了。
远处传来鸡鸣。
林北默默地将帛书重新叠好，塞回骸骨手中。
然后，他一锹一锹，将泥土重新填了回去。
把骸骨，把赵西儿的冤屈，把那血写的真相，重新埋进黑暗。
最后，他把那块被雷劈掉的功德碑碎石，踢进填平的土坑，用力踩了踩。
做完这一切，他提起灯笼和梆子，挺首腰板。
“笃——笃——笃——”
梆子声在黎明的九尺巷里回响，清晰，稳定。
天光微熹，照亮了巷口那块“仁义巷”的功德碑，碑身上那三个大字，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刺眼。
有早起的行人路过，跟他打招呼。
“林巡吏，早啊。”
林北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符合这仁义巷氛围的温和笑容。
“早。”
他应了一声，声音平静。
心里却想：
这世上的佳话，多半和他昨晚埋掉的东西一样。
闻着，总有一股子泥腥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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