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里只有两种声音。
一种是林北翻动卷宗的沙沙声。
另一种是坐在他对面那位代号“枯藤”的老前辈,喝茶时发出的悠长吸气声。
“第九十七条,”枯藤放下茶杯,声音像秋风扫过落叶,“对象,贪官钱有道。生平:苛捐杂税,逼死人命七条。死状:惊恐。我的悲:为那七条人命,流涕九滴。”
他翻开另一页,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面。
“第九十八条,恶霸刘魁。生平:欺行霸市,奸污民女三人。死状:痛苦。我的悲:为那三位姑娘,流涕九滴。”
枯藤抬起眼,昏花的老眼看向林北:“记下了?”
林北点头,笔尖在墨砚里蘸了蘸。
他是九悲堂的新人。通过初审后,他没被派去执行任务,而是被塞进这间散发着霉味和旧纸味的档案室,跟着枯藤整理卷宗,学习“如何悲伤”。
九悲堂,江湖上最贵的杀手组织。
堂规只有一条:每杀一人,须在其遗体前,根据其生平,流下九滴眼泪。
是为“九悲”。
据说,这是为了保持杀手的人性,防止沦为只知杀戮的禽兽。
枯藤合上手里的卷宗,推到林北面前。
“看看这个。”
林北翻开。代号“残雪”,任务记录。目标个个恶贯满盈,残雪的“悲点”也找得精准,为受害者,为不公,为世间戾气。流泪记录,次次达标。
“残雪前辈,心肠很软?”林北问。
枯藤笑了笑,笑容干瘪:“她是堂里‘悲意’最浓的,也是晋升最快的。”他指了指档案室深处,“她的卷宗,快摆满一排了。”
林北沉默。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每个人名背后都是一条逝去的生命,每一行“流涕九滴”后面,似乎都藏着一双流泪的眼睛。
这规矩,听着荒谬,细想,竟有几分悲凉的浪漫。
“你第一个任务。”枯藤递过来一张新纸条。
目标:赵半城。
资料很薄。赵半城,名字听着豪横,其实是个布商。生平简单到乏味:经营祖业,价格公道,待人和气,妻子早逝,未曾续弦,独力抚养一女,视若珍宝。唯一的“恶行”,大概是十年前竞争对手破产时,他低价收购了对方的铺子。
“这……”林北抬头,“杀他,悲从何来?”
枯藤眼皮都没抬:“堂里接了单,自然有接单的道理。你的任务,是找到‘悲点’,完成‘九悲’。期限,三天。”
林北去踩点。
赵半城的布庄生意不错,伙计脸上带笑。他女儿十六岁,坐在柜台后拨算盘,眉眼清秀,偶尔抬头看看父亲,眼神依赖。
赵半城对待客人,耐心周到。午后,他会去街角买一包糖炒栗子,回来递给女儿。女孩接过,剥开一颗,塞进父亲嘴里。赵半城笑得眼角褶子堆起。
林北蹲在对面茶馆二楼,看了三天。
他看到的是父女相依为命的平淡温暖。找不到任何值得“悲”的借口。
他甚至觉得,杀这样的人,该悲的是自己。
第三天晚上。
林北出现在赵家后院。
赵半城刚算完账,在院中活动筋骨。月光洒在他微驼的背上。
林北的剑很快。九悲堂的剑,都很快。
剑尖抵上赵半城后心时,老头身体一僵,却没喊叫。
“好汉……求您件事,”他声音发抖,却努力维持镇定,“别让我女儿看见。”
林北没说话。
赵半城慢慢转身,看着蒙面的林北,眼神里有恐惧,有哀求,还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那丫头……胆子小……”
林北的剑,没刺下去。
他脑海里闪过枯藤的话,闪过残雪那摆满一排的卷宗。他试图从赵半城这平淡甚至堪称良善的一生里,挖掘出一点可供悲伤的素材。
为他的早逝的妻子悲?可那份悲伤早己被岁月冲淡。
为他可能孤苦无依的女儿悲?这悲,更像是自己行凶的借口。
他甚至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但眼眶干涩,一滴泪也无。
他忽然觉得,这“九悲”,比杀人本身,更难。
子时更响。
林北收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他没动手。
不是因为仁慈。而是他实在,哭不出来。
回到九悲堂。
枯藤还在档案室,就着油灯看书。是一本《南华真经》。
“任务失败了?”他问,头也没抬。
“嗯。”
“为何?”
“无悲可悲。”
枯藤终于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像块风干的橘子皮。他看了林北很久,眼神复杂。
“很好。”他说。和莫堂主当初说这话时,语气一模一样。
枯藤合上经书,站起身,走到林北面前。他比林北矮一个头,需要微微仰视。
“你可知,‘九悲’为何是九滴,不是八滴,也不是十滴?”
林北摇头。
“因为,九是极数。泪尽而悲竭。”枯藤的声音低沉下去,“流下的,不只是泪,是心头的血,是生而为人的那点热乎气。”
“每流一次,心就冷一分,硬一分。首到最后,无悲无喜,无善无恶,只剩下……空。”
他指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你以为残雪是心肠软?她是心,早己流空了。流泪,对她而言,和呼吸一样,只是习惯。”
“堂里要的,不是还有人性的人。是要那些,能把人性一点点流干,最终变成完美工具的人。”
枯藤看着林北,眼神里竟有一丝……怜悯?
“你流不出泪,说明你心里,那点东西还没耗光。”
“这是好事。”
“也是坏事。”
第二天。
林北被带到了莫堂主面前。
莫堂主依旧和善,看着林北,像是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枯藤都跟你说了?”他问。
林北点头。
“他老了,话多,心也软了。”莫堂主摆摆手,“不过他说得对。你流不出泪,不适合留在外堂。”
他递过来一块新的腰牌。
和之前那块“玖”不同,这块是木头的,上面刻着一个“初”字。
“去‘悔过居’吧。”莫堂主语气轻松,“那里,专门帮你这样的人……找到眼泪。”
林北握着那块温润的木牌。
他看着莫堂主那张永远慈祥的脸。
忽然明白了。
九悲堂。
悲的不是死者。
悲的是,那些即将被这“悲”磨灭掉的,
活人的心。
他转身,走向堂后那条通往“悔过居”的、更幽深的长廊。
脚步声在空旷的堂内回响。
一声声。
像迟来的,
悲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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