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深秋的风,带着胡同里的槐叶味,钻进修笔铺的木窗缝。孟明漪抱着叠得整齐的棉袄,刚走到铺门口,就看见父亲孟昭庭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门,手里攥着串蜜蜡朝珠,指尖捏着修笔用的小镊子,正小心翼翼地挑着珠子间的灰垢 。
铺子里的气味很杂,有钢笔油墨的淡香,有木头工具的沉味,还有蜜蜡朝珠晒过太阳后的暖香。待修的钢笔摆了满满一木盘,有学生用的“英雄”牌钢笔——笔身磨得发亮,笔尖歪了个小角;有商人用的高档金笔,笔帽上刻着英文,笔杆缠着防滑的黑胶布;还有几支旧毛笔,插在墙角的笔筒里,笔毫己经有些秃,是父亲以前在西合院写小楷时用的 。
“爹,天凉了,您把棉袄穿上,别冻着。” 孟明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棉袄搭在旁边的木椅上。孟昭庭这才回头,眼里带着点红血丝——许是昨晚修钢笔到太晚,他放下镊子和朝珠,搓了搓手,指尖在冷空气里泛着红:“刚把你爷爷这串朝珠找出来,珠子间的线松了,灰都嵌进去了,我用镊子挑挑,往后给你留着。”
孟明漪凑过去,蹲在父亲身边,看着那串蜜蜡朝珠。珠子是鸡油黄的颜色,被爷爷盘了几十年,表面泛着温润的包浆,只是串珠子的红绳松了,有几颗珠子歪歪斜斜地挂着,缝隙里嵌着经年的灰。她想起小时候,爷爷总把这串朝珠挂在书房的红木架上,说这是光绪爷赏的,是孟家的体面,不许她随便碰。现在,这串象征体面的朝珠,正被父亲用修钢笔的镊子,一点点清理灰垢,像在修补一段碎了的老日子 。
“您先穿棉袄,我帮您挑。” 孟明漪拿起镊子,学着父亲的样子,轻轻夹起一颗珠子,挑着缝隙里的灰。镊子很轻,却比她在古玩店擦青花碗时用的布更难拿捏,稍一用力,就怕夹碎了蜜蜡珠子。孟昭庭笑着点头,拿起棉袄往身上穿,棉袄是母亲用旧旗装改的,领口收了窄边,比以前的棉袍利落,穿在身上,倒不像从前那个穿长衫的笔帖式,更像个踏实的手艺人 。
“你看这钢笔,” 孟昭庭穿好棉袄,从木盘里拿起一支歪了笔尖的“英雄”钢笔,递到孟明漪面前,“学生写字太急,笔尖撞在纸上歪了,你看,用镊子轻轻把笔尖掰正,再在细砂纸上磨两下,就能写了。” 他说着,捏起镊子,指尖稳得很,轻轻夹着笔尖,“咔嗒”一声,歪了的笔尖就正了过来。孟明漪看着父亲的手——这双手以前握的是毛笔,写的是工整小楷,指腹带着握笔磨出的薄茧;现在握的是修笔镊子,指尖磨出了新的硬茧,指缝里还沾着点钢笔油墨的黑渍,可不管握的是毛笔还是镊子,动作里的稳当,一点没变 。
“以前在西合院,您教我写毛笔字,说‘笔要握稳,字才能写正’。” 孟明漪轻声说,手里的镊子还悬在朝珠上方。孟昭庭点头,把修好的钢笔放在“己修”的木盘里:“不管是写毛笔,还是修钢笔,道理都是一样的——不管东西怎么变,底子不能丢。毛笔要写正字,钢笔要修稳尖,就连这朝珠,线松了要补,灰多了要清,都是在守底子。” 他说着,指了指铺门口挂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孟记修笔”,字迹工整,还是从前写小楷的笔锋 。
铺门口传来“叮铃”的车铃声,一个穿中山装的学生推着自行车进来,手里拿着支钢笔:“孟师傅,我这支笔写不出水了,您帮我修修,明天要考试,急着用。” 孟昭庭接过钢笔,拧开笔杆,倒出里面的断墨,笑着说:“是墨堵了,我帮你通一通,很快就好。” 他从抽屉里拿出细铜丝,小心翼翼地通着笔管,学生站在旁边,看见孟明漪手里的朝珠,好奇地问:“孟师傅,这是朝珠吗?我在历史课上见过图片,是以前旗人戴的。”
孟明漪手里的镊子顿了顿,抬头看了眼父亲,孟昭庭笑着点头:“是我父亲的,以前在宫里当差时赏的。” 学生眼睛一亮:“那一定很值钱吧?现在古玩店都收这种老物件。” 孟明漪摇摇头,把挑干净灰的朝珠轻轻放在棉垫上:“不卖的,这是家里的东西,留着记日子。” 学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孟昭庭己经把钢笔修好,递给他:“试试,写得顺了。” 学生接过钢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笑着付了钱,推着自行车出了铺门 。
学生走后,铺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卷着槐叶,落在木窗台上。孟昭庭帮着孟明漪把朝珠的灰都挑干净,又找了根新的红绳,重新把珠子串好。蜜蜡珠子在新红绳的映衬下,显得更温润了,他把朝珠递到孟明漪手里:“你收着吧,用蓝布包好,放在你衣柜的最底层,比我放在铺子里稳妥。”
孟明漪双手接过朝珠,蜜蜡的暖意在掌心散开,像爷爷以前握着她的手教她写毛笔字时的温度。她想起父亲修钢笔的稳当,想起母亲改旗袍的细致,想起自己在古玩店擦青花碗的小心,突然明白,父亲说的“守底子”,不是守着西合院的体面,也不是守着旗人的身份,是守着对日子的认真,对旧物的珍视,对身边人的牵挂 。
夕阳透过木窗,落在修笔铺的木盘上,待修的钢笔、己修的钢笔、嵌着暖光的朝珠,还有父女俩的影子,都被染成了淡金色。孟明漪把朝珠用蓝布包好,放进棉袄的口袋里,贴身揣着。她帮着父亲把铺子里的工具收拾好,木盘里的“己修”钢笔,比“待修”的多了好几支,像一个个被修好的小日子,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 。
关铺门时,孟昭庭锁上木牌,孟明漪抱着包着朝珠的棉袄,跟在父亲身后往杂院走。胡同里的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父亲的棉鞋走在前面,脚步稳当,孟明漪攥着口袋里的朝珠,觉得心里踏实——旧的日子虽然像朝珠的老红绳一样松了,但只要底子还在,就能用新的红绳,重新串起像样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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