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的初夏，琉璃厂的风里没了往年的槐花香，反而飘着股让人不安的气息。聚宝阁门口的铜铃，好些天没响过清脆的声了——自从三天前，两个穿卡其色军装的日本兵拿着张“古玩禁售令”贴在铺门上，街上的行人路过，都只敢远远瞟一眼，再没人敢轻易走进来 。
禁售令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凡清代以前之瓷器、珐琅器、玉器等珍贵古玩，禁止售予中国人，仅限售予日本商会认证之商人，违者没收店铺，严惩不贷”。李叔把那张纸撕下来时，指尖都在抖，纸边划破了他的指腹，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仅限售予日本商人”几个字，反复念着，像要把纸页念穿 。
后屋的博古架上，原本摆满的古玩己经空了大半。李叔蹲在地上，把康熙年间的青花缠枝莲碗、乾隆的珐琅鼻烟壶、明代的和田玉牌，一件件往樟木箱里塞，粗布手套磨得发亮，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在每个古玩外面裹上三层软布。“这碗，是前清翰林家里收的，碗底的‘大清康熙年制’款识，全琉璃厂找不出第二件这么周正的；这鼻烟壶，珐琅釉色是‘胭脂红’，是乾隆爷赏给军机大臣的……” 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樟木箱的铜锁“咔嗒”响了一声，却锁不住他眼底的愁 。
孟明漪站在旁边，帮着整理剩下的普通古玩——都是民国年间的仿品、普通民窑的碗碟，还有些西洋的玻璃摆件，这些不在“禁售令”的“珍贵古玩”范畴里。她拿起一个民国仿康熙的青花小碗，碗底的款识模糊，釉色也远不及真品鲜亮，可李叔以前总说“就算是仿品，也是北平匠人做的，藏着北平的手艺”。现在，这些仿品要被摆到前柜，而那些真正的老物件，要被藏进樟木箱的最底层，像藏起一段不敢见光的日子 。
“明漪，你说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李叔坐在樟木箱旁，摸出烟袋，却忘了装烟丝，只是空捏着烟杆，“不卖这些老物件，咱们铺租交不起，你每月的工钱发不出，你爹的药钱、你娘的生活费，都没着落；可要是卖了，这些都是北平的宝贝，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卖给日本人，它们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这心里，堵得慌啊 。”
孟明漪手里的青花小碗顿了顿，突然想起父亲修笔铺里的旧朝珠——那串蜜蜡朝珠，父亲用修笔的镊子挑净灰垢，换了新红绳，藏在樟木箱最底层，不管日子多难，都没动过“卖”的念头。她蹲下来，看着李叔通红的眼睛，轻声说：“李叔，咱们不卖那些珍贵的。前柜就摆这些普通的仿品、民窑碗碟，还有西洋摆件，卖给北平的老百姓，挣点铺租和工钱够活就行；那些老物件，咱们藏在樟木箱里，再把木箱搬到地窖最里面，用柴火堆挡着，就算日本人来查，也找不到。等以后，等日本人走了，咱们再把它们拿出来，摆回博古架上 。”
李叔抬起头，看着孟明漪，眼神里先是茫然，随后渐渐亮了些。他捏着烟杆的手顿了顿，突然拍了下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些普通的仿品、民窑货，日本人看不上，咱们卖给北平人，挣点小钱够糊口就行；那些老物件，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说！就算日子苦点，也不能把北平的宝贝，拱手让给日本人！” 他说着，赶紧打开樟木箱，把刚才放进去的玉牌拿出来，仔细看了看，“这玉牌，得用棉花裹紧，地窖潮，别让玉受潮了 。”
孟明漪跟着李叔，把樟木箱搬到地窖。地窖里阴暗潮湿，弥漫着尘土和霉味，角落里堆着往年的柴火，还有几个空的酒坛。他们把樟木箱塞进柴火堆后面，又用酒坛挡在前面，从外面看，只能看到柴火和酒坛，根本看不出后面藏着箱子。李叔拍了拍柴火堆，像是在拍着那些老物件的肩膀：“委屈你们了，等过了这阵子，就把你们接出去，重新摆回博古架，让北平人再看看你们的好 。”
回到前屋，孟明漪把民国仿品、民窑碗碟一一摆到前柜的玻璃柜里，虽然不如老物件精致，却也摆得整整齐齐。李叔站在柜台后，看着那些普通的古玩，突然笑了笑：“以前总想着多收老物件，多卖钱，现在才明白，能守住这些宝贝，比什么都强。你看这仿品碗，虽然是民国的，可碗沿的弧度，是咱们北平匠人照着康熙青花做的，也是北平的念想 。”
正说着，门口的铜铃“叮铃”响了，进来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是之前常来买钢笔墨水的学生。“李掌柜，孟姐，我来买个小摆件，给我妹妹当生日礼物。” 年轻人指着玻璃柜里的民国青花小瓶，“这个瓶子真好看，多少钱？” 李叔报了个低价，年轻人付了钱，拿着瓶子，笑着说：“我妹妹喜欢青花瓷，说以后要当古玩店的掌柜，跟孟姐一样，认好多好多古玩。”
孟明漪看着年轻人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藏在窖里的老物件，还有摆在柜里的普通仿品，都是北平的根——老物件是深扎在土里的老根，普通仿品是新冒出来的嫩芽，只要守住根，护住芽，等春风来的时候，北平的古玩店，还能恢复往日的模样 。
傍晚下工时，李叔把“聚宝阁”的木牌擦得锃亮，夕阳落在上面，烫金的字泛着暖光。孟明漪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地窖里的樟木箱，想起父亲的旧朝珠，想起沈砚青报社里印的抗日传单，心里突然踏实了——就算日军下了禁售令，就算日子过得难，北平人还是有办法守住自己的东西，守住自己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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