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庭递账本的手很稳,指腹在蓝布包的边缘蹭了蹭——那布是周玉茹陪嫁时的妆奁布,深蓝色底上绣着暗纹兰草,如今包着的不是金银细软,是孟家三代的家底。穿灰军装的士兵劈手夺过,粗粝的手指把蓝布包揉得皱巴巴,随手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扔,账本“哗啦”散了页,几张泛黄的地契从纸缝里滑出来,飘落在青砖地上。
“这是什么?”矮个士兵弯腰捡起地契,指尖在“东西八条西合院”的字迹上戳了戳,他识的字不多,却认得“地契”两个黑体大字,顿时把脸一沉,“不是说流水账吗?怎么有地契?”
孟昭庭往前凑了半步,腰微微弯着,语气放得极缓:“长官,这是光绪年间的老地契了,早就换成民国的新契纸,这几张是废的,我留着给孩子认个字,没来得及扔。”他说着,伸手想去捡地契,高个士兵突然把枪托往石桌上一磕,“砰”的一声,吓得孟明漪往后缩了缩,怀里的洋油灯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火星,溅在她的袖口上,烧出个小黑点。
“少废话!”高个士兵的皮带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翻着账本,手指在小楷字上乱划,“这些歪歪扭扭的字是什么?念!” 孟昭庭顺着他指的那页念:“民国十二年冬,买小米三斗,价大洋一元二角;民国十三年春,修西厢房窗棂,付木匠工钱大洋五角……” 全是流水账的琐碎事,矮个士兵听得不耐烦,夺过账本往石桌上一摔:“都是些屁事!赶紧把新契纸拿出来登记,别耽误老子去下一家!”
孟明漪攥着袖口的小黑点,趁士兵不注意,悄悄蹲下去捡散在地上的地契。指尖刚触到纸边,就看见最底下那张城郊薄田的地契上,父亲画红圈的地方被士兵的鞋底蹭了蹭,朱砂色晕开一点,像一滴血。她慌忙把地契往账本里塞,却摸到那片干枯的桂花——是十岁那年她跟着祖母去颐和园,在乐寿堂的桂树下捡的,当时祖母说“这桂花沾了皇家的气,留着能安神”,如今花瓣碎在掌心,扎得指尖发疼 。
屋里突然传来周玉茹的咳嗽声,孟昭庭趁机说:“长官,新契纸在里屋樟木箱里,我去拿,您稍等。” 高个士兵挥挥手,眼睛却往堂屋的方向瞟——他看见八仙桌上那套银茶托,托底的缠枝纹在光下亮闪闪的,脚不自觉地往门槛挪了挪。孟明漪心一紧,突然往前走了两步,挡在堂屋门口:“长官,我娘身子弱,刚喝了药,怕过了风,我去帮爹拿契纸吧。” 她说着,不等士兵反应,转身就往里屋跑,裙摆扫过石桌下的地契,把最后一张露在外面的纸角也扫进了账本里。
躲在老槐树下的沈砚青,把这一切都记在了采访本上。他的钢笔尖在“孟昭庭:前清笔帖式,应对士兵时语气恭顺,却挡着地契、护着内屋”这句话下画了道横线,又添了句“其女孟明漪,挡在堂屋门前,护的是桌上银器?” 风把孟家院里的对话吹过来,他听见士兵催要契纸的吆喝,听见孟昭庭翻箱子的动静,还听见里屋传来隐约的啜泣声——是周玉茹的声音,很轻,却像细针,扎在这冷飕飕的胡同里 。
没过多久,孟昭庭拿着几张叠得整齐的纸出来,递给士兵:“长官,这是西合院和琉璃厂古玩铺的新契纸,城郊那片田去年被征了,契纸交去市政厅了,胡吉拍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您看……” 高个士兵接过契纸,粗粗扫了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个勾:“行了,登记上了,往后这房子、铺子要是卖,得先去市政厅报备,听见没?” 孟昭庭连连点头:“听见了,听见了。” 士兵揣好小本子,又往堂屋瞟了一眼,见孟明漪还站在门口,终是没好意思进去,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皮靴踩过槐树叶,发出“咔嚓”的脆响 。
士兵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孟昭庭才松了口气,腿一软,扶着石桌蹲了下去。孟明漪赶紧跑过去,把账本递给他:“爹,账本没被拿走。” 他接过账本,手指在散页的纸缝里翻找,找出那张城郊薄田的地契,盯着上面的红圈看了半天,突然说:“征田的补偿款,我去市政厅跑了三趟,他们总说‘再等等’,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 周玉茹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块手帕,眼睛红红的:“等不到就等不到,只要这西合院还在,咱们就有地方住。” 孟明漪看着母亲的手帕——那是块素色杭绸帕子,边角己经磨破,她突然想起账本里的当票,心口像被什么堵着,闷得慌 。
沈砚青在槐树下站了会儿,见孟家院门关上了,才慢慢从树后走出来。他低头看采访本,刚才画的小圈旁边,又添了几行字:“士兵查契纸时,紧盯堂屋银器,孟家女挡门护院,旗人世家的体面,在‘登记私产’的指令下,只剩这点小心思。” 他摸出刚才从地上捡的一片槐树叶,夹在采访本里,树叶边缘己经发黄,像孟账本里那片干枯的桂花——都是北平城里,见惯了体面,如今要遭风雨的东西 。
回到西厢房,孟明漪帮着父亲把账本重新装订好。洋油灯的光晃在纸页上,她看见父亲在“琉璃厂古玩铺”那一页的边角,也画了个淡淡的红圈。“古玩铺怎么了?” 她轻声问。孟昭庭把朱砂笔搁在砚台上,墨汁在笔杆上凝了个小滴:“前几天掌柜的来送信,说琉璃厂最近来了不少穿西装的洋人,专收老物件,还有些旗人家里揭不开锅,把传家宝贱卖,铺子里的货,怕是要保不住了。” 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账本里夹着的当票,“你娘的翡翠簪子,当时当在‘宝昌当’,等过些日子,我把修笔的手艺捡起来,挣了钱,就去把簪子赎回来。”
孟明漪没说话,只是把那片干枯的桂花重新夹回账本最后一页——在当票的上面。她想起去年冬天,母亲发现翡翠簪子不见时,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旗装改短了,说“这样干活方便”;想起父亲夜里在灯下练修笔的手艺,指尖被镊子扎出血,也只是用布条裹了裹,继续磨笔尖。账本上的红圈一个接一个,像在给孟家的祖产画句号,而那张小小的当票,还有这片碎了的桂花,是藏在句号里的、没说出口的委屈 。
院门外,沈砚青的脚步声慢慢远了。他走在东西八条的胡同里,看见不少旗人家庭的院门都半开着,有人蹲在门口抽烟,有人拿着账本低声议论,还有老太太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空了的烟袋锅,望着街口的方向发呆。他掏出采访本,在“旗人资产清查实录”的末尾,添了一句:“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初六,东西八条的胡同里,账本上的红圈,比天上的云还密,而那些藏在纸页里的当票、碎桂花,是北平城藏不住的疼。” 风把槐树叶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应和他写的话,又像是在替这座城,轻轻叹着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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