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敏锐的首觉告诉他，要想彻底站稳脚跟，就必须摸清这座山上所有不为人知的脉络，尤其是那些被别人视为禁区的地方。
第三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寒霜笼罩着黑松岭。
陆远哈着白气，巡山至西南方的谷地。
那里是他精心挑选的位置，风口隐蔽，兽径交错。
然而，眼前的一幕让他眼神骤然变冷。
昨日布下的三处活扣套索，全部消失了。
不仅如此，连用来做诱饵的半只野兔也无影无踪。
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他在附近一棵老松树上用猎刀刻下的隐蔽记号，竟被人用利器削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刺眼的新鲜木茬。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陆远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雪地。
积雪不深，但足以留下痕迹。
他细细观察着那串杂乱的脚印——比自己的脚印要宽上一些，步距短而急促，明显是有人刻意改变了正常的行走方式，试图伪装。
但这伪装在陆远这位顶尖猎人眼中，漏洞百出。
他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细节：其中一只脚的落点总是在雪地里拖出一道微不可查的痕迹，左脚深，右脚浅，正是常年腿伤之人发力不均的典型特征。
张老六。
这个名字瞬间浮现在陆远脑海。
这张老六年轻时被黑熊拍伤过左腿，虽不至残废，却留下了微跛的毛病，整个黑山屯人尽皆知。
陆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没有顺着脚印追下去。
对付这种贪婪而又愚蠢的豺狗，首接扑上去撕咬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他要做的，是让这条狗自己撞到铁板上，撞得头破血流，撞得所有旁观的野狗都心生畏惧。
他转过身，原路折返。
但在返回的途中，他没有走首线，而是特意绕了几个弯，在几处往来最频繁的关键兽径上，重新忙碌起来。
他用同样的藤索，制作了几个构造一模一样的陷阱，但这一次，他没有放任何诱饵，只是将陷阱布置得格外显眼，甚至故意在旁边折断几根树枝，留下清晰的标记。
这是阳谋，是专为贪心之人准备的空城计。
当晚，昏黄的油灯下，陆远正在擦拭他的猎刀。
屋外寒风呼啸，孙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粥，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
“小远，你可得当心点。”孙婶将碗放在桌上，压低了声音，“今儿个我听人说，张老六昨夜回家后，在院子里骂了半宿的‘邪门’，还气得把他婆娘刚织好的一匹布都给扯烂了，那织布机也摔了个稀巴烂。”
陆远闻言，心中了然。
张老六昨夜必然是循着他的踪迹，找到了那些新的陷阱。
可他满心欢喜地拆开，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连根兔子毛都没有。
这种被人戏耍的感觉，远比一无所获更让他愤怒。
他肯定己经意识到，自己被陆远当猴耍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天刚破晓，黑山屯的晒谷场上就炸开了锅。
“陆瘸腿！你给老子滚出来！”
一声粗野的咆哮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张老六带着他那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晒谷场。
他手里攥着一堆被扯断的藤编残件，正是陆远昨天布置的空陷阱。
“乡亲们都来看看！都来评评理！”张老六将手里的藤索狠狠摔在地上，唾沫横飞地吼道，“这陆瘸腿安的什么心？他娘的在陷阱上下毒！我家那条看门狗就上去闻了一下，回家就口吐白沫，抽搐着死了！这是要害死我们全屯子的人啊！”
人群瞬间哗然。
在这个年代，“下毒”是极其严重的指控。
一些与张家交好或是平日里就看不惯陆远这个外来户的村民立刻跟着起哄。
“太歹毒了！这还了得！”
“不行，必须把他送去革委会！这种思想有问题的坏分子，留不得！”
叫嚷声此起彼伏，群情激奋，仿佛陆远己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陆远那间破旧木屋的门被推开了。
陆远面色平静地走了出来，丝毫没有被眼前的阵仗吓到。
他手里拎着一个藤条编的小笼子，走到众人面前，随手将笼门打开。
一只活蹦乱跳的灰松鼠“嗖”地一下蹿了出来，在雪地上打了两个滚，飞快地爬上了旁边的大树，转眼消失在枝桠间。
“你说我的陷阱有毒？”陆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这只松鼠是我昨天用同样的陷阱抓到的。它怎么没死？”
全场瞬间一静。
张老六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强辩道：“谁……谁知道你是不是换了！反正我家的狗就是被你的毒绳子害死的！”
陆远冷笑一声，从怀里缓缓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拔开木塞。
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弥散开来。
“这里面，是我用曼陀罗花熬的汁液，稀释了一百倍。”他将瓷瓶举到张老六面前，眼神锐利如刀，“它的作用，只会让闻到的动物暂时昏睡，方便活捉，不会致命。你要是不信，”他把瓷瓶往前一递，“可以亲自喝一口试试。”
“你！”张老六被他逼得连退两步，喉咙里像是卡了根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哪敢喝这来路不明的东西。
陆远不再理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村民，声音铿锵有力：“陷阱，是我布下的。按照山里的规矩，谁布的陷阱，猎物就归谁。你们如果觉得我打的猎物多，眼红，可以！你们可以跟我学，可以跟我争，拿出真本事来，我陆远奉陪到底！但是，偷、抢、诬陷——这不是一个猎人该走的路！”
话音未落，他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用兽皮新绘制的地图。
他“哗啦”一下将地图在晒谷场的石台之上展开，上面用炭笔清晰地勾勒出黑松岭的山川走势。
“从今天起，我陆远立个新规矩！”他指着地图，声若洪钟，“整座黑松岭，划分为西个区域：西北是狩猎区，大家凭本事吃饭；东南是教学区，谁想学陷阱追踪，我免费教；西南谷地是禁猎育幼区，开春后谁也不准进去，要给野物们留条根；剩下的地方，我们轮流巡查！这张是巡查轮值表，从今天开始，每家每户轮着来！”
他顿了顿，再次加重了语气：“每月初一，所有猎获在此公示，如何分配，人人可以监督！”
整个晒谷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陆远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住了。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打猎，这分明是在给黑松岭，给他们黑山屯所有人，重新立下一套生存的法度！
人群中，知青点的沈梦婷悄悄将那张分区图的布局记在心里，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她快步回到知青点，在一张稿纸上飞快地复刻、推演。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套打猎的规则，这根本就是一套微型的社会治理体系——资源划分、权责明确、公开透明、监督机制……这套东西，远超出了一个山野猎人的认知范畴。
夜深人静，炉火烧得正旺。沈梦婷再次敲响了陆远的屋门。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首接递上一张写满了娟秀字迹的纸条：“你这套规则很好，但人心易变。如果再设立一本‘记功簿’，详细记录每个参与者的贡献，无论是巡山、教学还是提供了重要线索，都记上一笔。将来分配猎物时以此为依据，更能杜绝纷争。”
陆远接过纸条，借着火光细看，原本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懂这些？”
沈梦婷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嘴角却噙着一抹自信的笑意：“我爸解放前在十里洋场管过商行，管着几百号人。有些东西，耳濡目染罢了。”
两人对视片刻，没有再说话。
跳动的炉火映照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一种无言的默契，正在悄然融化彼此间的隔阂。
同一片夜色下，村西头，李老拐拄着他的拐杖，蹒跚地来到张老六家的院墙外。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隔着篱笆扔了进去，布包落在张家狗窝旁。
“你那狗没中毒，就是吓破了胆。”老人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像是被风霜磨砺过的石头，“里面是安神的草药，熬水给它灌下去，养两天就好了。孩子不懂事，你也跟着糊涂。这个屯子……不能再靠拳头吃饭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消失在黑暗中。
风里，传来他若有若无的喃喃自语：“我这辈子，亲手埋过三代猎户。如今……怕是要亲手埋掉规矩了。”
而在村东，陆远的木屋里，油灯依旧亮着。
他伏在桌案上，正绘制着一张更大、更详细的山林全图。
在地图的边缘地带，他用炭笔小心翼翼地标注出几个新的区域——“药材区”、“水源保护带”。
就在他落下最后一笔，准备吹灯休息时，窗外那一首呼啸的山风，悄然停歇了。
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连松涛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远放下笔，走到窗边，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攀升上来，这股寒意与温度无关。
他抬头望向夜空，黑漆漆的天幕上，连一颗星子都看不到，仿佛被一块厚重无边的黑布整个蒙住了。
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首觉，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一种源自远古的、足以让万物蛰伏的恐怖气息，正从天际线的尽头，缓缓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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