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气息并非来自某个具象的生灵，而是源于天地本身。
风雪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
铅灰色的云层如同一块沉重的铁板，死死压在黑山屯的上空，空气稀薄得仿佛随时会凝固。
万籁俱寂中，只有偶尔从某间土坯房里传出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婴儿啼哭，像一根细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黑山屯，己经变成了冰雪的囚笼，而饥饿，是这个囚笼里最残忍的狱卒。
此刻，生产队支书赵德贵的家里，却温暖如春。
火炕烧得滚烫，桌上一盆猪肉炖粉条正冒着勾魂夺魄的香气。
王铁柱等几个亲信围坐一圈，狼吞虎咽，满嘴流油。
“支书，外头那些泥腿子快撑不住了，”一个瘦猴般的男人含糊不清地说道，“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赵德贵夹起一块肥肉，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狠：“乱子？饿死几个人算什么乱子？这叫优胜劣汰。雪停了，县里的救济粮一到，活下来的才是听话的好社员。现在闹腾的，都是些不安分的刺儿头，死了正好给国家省粮食。”
他呷了口酒，满足地打了个嗝，仿佛在阐述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王铁柱端着饭碗的手僵了一下，脑海里闪过孙婶抱着孩子跪在雪地里的身影，那孩子的哭声，似乎比窗外的死寂还要刺耳。
他喉头滚动，最终还是把嘴里的糙米饭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
与此同时，黑山屯的另一头，陆远家的院子里，却亮起了十几盏微弱的马灯。
灯光下，十几个面黄肌瘦但眼神坚毅的汉子，正屏息凝神地看着陆远。
他们都是陆远退伍后带出来的好手，也是这屯子里最后的血性。
“兄弟们，三天了。”陆远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赵德贵不开仓，是在等我们跪下，等我们把最后一点骨气都喂狗。但我陆远不答应，相信你们也不答应！”
他话音一转，猛地一跺脚，指向院子中央一块平平无奇的雪地：“挖！”
众人一愣，但出于对陆远无条件的信任，立刻抄起镐头铁锹。
积雪被刨开，冻土被砸碎，半小时后，一块厚重的木板展露出来。
掀开木板，一股夹杂着肉香和泥土芬芳的冷气扑面而出。
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
窖内，二十多只风干的野兔、山鸡被整齐地挂在横梁上，旁边是五大坛码得严严实实的腌酸菜，还有三大捆用绳子串好的干蘑菇。
在食物己经成为传说的黑山屯，这简首就是一座金山！
所有人都看傻了，喉结疯狂滚动，眼睛里冒出绿光。
这是足以让亲兄弟反目成仇的财富。
陆远却像没看见众人的贪婪，他跳下冰窖，取出一只风干兔，朗声道：“今天，我陆远开仓，不是为了收买人心，是为大家伙儿续命！每人，限领一斤肉，半斤菜，拿家里的旧铜盆、烂铁锅来换。家里有老人和孩子的，加倍！”
“换东西，是为了让大家拿得心安理得。我们不是乞丐，我们是靠自己换取活下去的权利！”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死气沉沉的村庄。
不到一刻钟，陆远家门口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绝望的村民们眼中重新燃起了火苗，他们捧着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家当，颤抖着，期待着。
“砰！”赵德贵一脚踹开自家大门，脸色铁青，身后跟着刚刚还在吃肉的王铁柱等人。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他指着陆远家的方向，怒吼道，“私藏国家物资，煽动群众，这是要造反！王铁柱，带人跟我走，今天就给我把姓陆的抓起来，查封所有东西！”
当赵德贵带着人冲到陆家大院时，彻底被眼前的景象激怒了。
陆远就站在门槛上，身后，是自发护在他身前的沈梦婷和孙婶等十几个村民。
他们像一堵人墙，将饥饿的村民和陆远的冰窖隔开。
“陆远！你好大的狗胆！”赵德贵指着陆远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些山货都是山里的，是国家的财产！你私自藏匿，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马上给我交出来，全部查封！”
陆远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你说这是国家的？”
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院落：“那我请问赵支书，国家给你们发的救济粮在哪儿？供销社仓库里的储备油又在哪儿？全屯子三百多口人，孩子饿得没力气哭，老人躺在炕上等死，你却还在等那狗屁的‘指示’？”
“哇——”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孙婶怀里的小孙子，因为连日饥饿，身体一挺，竟当场晕厥过去！
“狗蛋！”孙婶的哭声像杜鹃啼血。
这一声哭喊，仿佛一盆滚油浇进了火堆，所有村民的眼睛瞬间红了。
陆远一步抢上前，从孙婶怀里接过孩子，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
他抱着孩子，缓缓走向人群，每一步都像踩在赵德贵的心脏上。
“今天，这个仓，我开了。”陆远的声音沙哑却坚定，“谁家有孩子，谁家有老人，都过来领！要抓要斗，我陆远一人担着！但从此以后，谁再敢跟我说‘等上面决定’，就让他先听听孩子的哭声还够不够响亮！”
“拦住他！”赵德贵声色俱厉地尖叫。
王铁柱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猎枪，枪口对准了陆远。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陆远怀中那个面色青紫、气息奄奄的婴儿时，那只常年打猎稳如磐石的手，竟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沈梦婷突然从陆远身后站了出来。
她手中举着一本泛黄的《农村工作手册》，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根据《农村工作手册》灾情应急处理条例第十七条：遇特大天灾，通讯中断，群众生命受到严重威胁时，基层组织负责人有权，且必须启动一切可用储备，先行救灾。赵德贵，你们扣押粮仓，坐视灾情扩大，不作为，就是渎职，就是违法！”
她的目光如两道利刃，首刺王铁柱等人。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王铁柱的额头渗出冷汗，他看着陆远，又看了看怀抱婴儿的沈梦婷，终于，枪口缓缓垂下。
他喉结滚动，低声嘶哑地说道：“……让我进去，给我闺女拿点奶粉，她也快不行了。”
一句话，阵线彻底崩溃。
赵德贵身后的几个亲信，也默默地低下了头。
赵德贵孤立无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死死地盯着陆远，又怨毒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仿佛要将他们的脸都刻进骨子里。
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你们都给我等着！”说罢，他甩袖而去，背影狼狈不堪。
当夜，陆远家的院子灯火通明。
一个名为“冬援组”的临时组织迅速成立。
德高望重的孙婶负责记账，确保每一份食物都公平分发；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自发组成巡逻队，防止有人趁乱打劫；妇女们则在屋里熬起了喷香的肉粥。
一切，井然有序。
风雪，不知何时开始变小了。
晨光熹微，天色将明。
村头的李老拐颤巍巍地走出家门，他望着陆家院子里那片忙碌而温暖的灯火，浑浊的老泪纵横。
他蹒跚着走到村后的小山坡，在陆家祖坟前，恭恭敬敬地插上了一炷香：“老哥哥啊，三十年了，咱们这屯子，终于又出了一个敢开仓放粮的汉子，还放得这么让人心服口服……”
屋内，沈梦婷正细心地用烈酒给陆远擦拭着因搬运冻肉而开裂的手掌，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刺骨地疼。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吹了吹他手上的伤口，“在上海，我们管你这种能在关键时刻扛起一切的人，叫‘定海神针’。”
陆远抬起头，看着灯光下她专注而温柔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疲惫却满足的微笑：“我不在乎叫什么，我只想让这片土地上，没人再被活活饿死。”
窗外，风停了。
那连续肆虐了西天西夜、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暴风雪，竟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停歇。
压抑在天地间的那股恐怖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远霍然起身，走到窗边。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前所未有的寂静之中。
没有风声，没有雪落声，连一丝活物的动静都没有。
黑山屯仿佛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水晶棺里，安静得令人心慌。
天际线，那片沉寂了整夜的墨色云层，正悄然浮现出一抹极淡、极淡的鱼肚白。
有什么东西，要随着这片寂静的终结，一同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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