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老爷，求你把豆娘带回去。洗衣做饭、砍柴烧火、照料老人，她都会。我往后只说她死了，绝不会给贵人再带来麻烦。”
妇人见林忠不言语，头埋在地上啜泣着，长跪不起。
林忠也是一脸为难：“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上头还有主家。这带人回去的事，我说了也不算。”
团儿靠近车帘小声道：“那妇人独自拉着板车就来了，原是接了人就走。但林管家见她可怜，便让奴婢去给板车铺个褥子。铺褥子的时候，那妇人问我几岁，奴婢说今年十二。她又问，主家人可好。奴婢只说府上老爷主母，都是好的，从来不会轻易苛责下人。”
“可谁知我话都没说完，那妇人就去求林管家，让林管家把她女儿带回去！”
祝筠道：“把那女孩儿抬下来，放板车上去。”
“母亲！豆娘好容易才保下一条命，母亲为何又要送她进那虎狼窝！”
王栖梧说完就要下车，被祝筠一手拎了回来。
祝筠沉声道：“你坐车上看着就是，急什么？”
本来想说话的念安也闭了嘴。
方妈妈和团儿二人合力把豆娘从客栈里背了出来，还未放到板车上，就听见那妇人哀嚎了一声。
“贵人老爷，贵人老爷，求你跟主家说说，把豆娘带回去罢，她回了那个家，只会受苦啊。”
林忠从怀中摸出一块约莫二两的银子，放到地上，道：“娘子莫要再为难我了，这银子你拿去，就当我给那女娃治病用的。”
言毕，林忠就招呼瑞和要走。
忽而，稚嫩嘶哑的声音从板车上传来，落入众人之耳。
“娘！不要卖我！”
“豆儿。”那妇人跌跌撞撞跑到板车前，拉着豆娘的手，放在自己鬓边，摇着头，泪密密地落在板车上。
豆娘挣扎着翻了个身，摇着头说：“娘...不要卖我...”
林忠到马车旁，拱手道：“夫人。”
祝筠捏紧了帕子，回头看了西个孩子一眼，下了马车。
“带她回去，可以，但我只要死契。”
妇人回身看向祝筠，见林忠跟在她身边，毕恭毕敬，便知道这应是林忠口中的主家了。
妇人狠了心，甩开豆娘的手，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夫人，今日只求夫人能把豆娘带走，死契活契，都不相干。”
“便是没有银钱也无事，昨日贵人出手相救己是大恩，民女本不该得寸进尺，就让豆娘这孩子......到夫人府上做点跑腿洒扫的差事，报答夫人。”
板车上的小孩哭出了声：“娘...娘...我要回家。”
妇人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跪在地上，头也不抬。
祝筠冷声道：“林忠，立契书，再跟她回去，找她婆婆和丈夫签字按印，上面写清楚，是这当祖母当爹当娘的自己要卖女儿。”
“是，夫人。”
祝筠又看了板车一眼，淡淡道：“方纹，收人。”
方妈妈应了是，找客栈雇了一辆小马车，把豆娘挪到了马车上。
祝筠看着妇人，冷冷道：“共十五两银，分三年给，现下给你三两，往后两年，每年八月十五，你就到这客栈找林管家，第二年拿五两，第三年拿七两。不过，我只认你，若是旁的人来了，我可不认。”
祝筠说完，转身就朝马车走去。
两架马车离了客栈后巷，妇人眼神空洞，抓着衣角的手微微颤抖，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磕了个头。
——她的女儿，往后终于能过吃饱穿暖，不被挨打苛责的好日子了。
祝筠坐在马车上，微眯着眼，转着手里的扇子。
进了府，二门的婆子过来一起接豆娘，两个婆子一同扶着，豆娘勉强能站着。
祝筠看着面前瘦小的女孩，问：“豆娘，你今年几岁？”
豆娘此时己经流干了泪，歪着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地上。“回夫人，奴婢刚满十二。”
祝筠蹙了蹙眉，道：“先去换衣服罢，这几日不必做活，养好了身子，再去找方妈妈领活计。”
两个婆子搀着豆娘走了。
王栖梧和念安还想跟上，祝筠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赶紧回屋安寝。”
“是，母亲（姨母）。”
二人踩着月色回栖霞院的路上。
王栖梧道：“阿念，那豆娘竟然十二了，看上去却只有八九岁。想来平日里，怕是连饭都吃不饱。”
念安道：“十二岁，跟团儿一样大，难怪她娘听团儿说完便求着林管家带走她。团儿穿的是缎面的褂子，豆娘穿的却是打了补丁的粗棉衣裳。”
王栖梧道：“还好今日把她带回来了，若是让她回那虎狼窝，只怕是......”
“唉，不说了不说了，往后我们待她好点，别提那伤心事。”
念安道：“只是她方才还想跟她娘回家，这样被卖了，也不知她有多伤心。”
王栖梧道：“可伤心总比没命要好些罢？”
念安道：“也是，人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第二日，卯正。
睡梦间，豆娘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睁开眼就见一个小姑娘站在自己床前。
这小姑娘像是刚起不久还未梳洗，身上裹了件蜜合色的斗篷，发髻只用一支錾花蝴蝶金簪挽住。只是那双眼生得极妙，有些像她起早去河边洗菜时，仰头看见的夜空上点点的碎星。
那小姑娘此时看着她，眸中流出暖融融的琥珀色光晕。
小姑娘往她手里塞了一大包药粉，道：“这是我昨日配的药粉，用水调和，敷在伤口上，有止痛活血之效，你拿着用，伤也能好的快些。”
小姑娘手收回去时，手腕间露出一只成色极好的白玉镯子。豆娘便猜测这小姑娘应该是府里的主子，想起身行礼。可撑了几下，还是倒在了床上。
“是豆娘失礼，不能给主子问安。”
念安道：“我不是正经主子，只是这府里的表姑娘。你身上还没好，可别拘那些礼了。”
豆娘应了是，躺在床上又开始掉起眼泪。
念安气急道：“你怎地又哭了起来，若是心气郁结，这伤怕是再难好了。”
豆娘道：“多谢表姑娘关心，我只是难过，连我娘也要卖我。”
念安道：“兴许，她是想让你过的好些？”
“你虽己十二岁，身量却看起来像个八九岁的孩童，甚至...还不如我。你娘看着我们府上与你年岁相当的侍女过的尚算不错，便生了将你送进府里的心思。”
“她昨日铁了心，宁愿分毫银钱不取，也要夫人带你走。”
豆娘捏着被角，哽咽道：“我虽出了那泥潭，可我娘还在里面啊。”
“夫人昨日说，买你的银钱要分三年，且只让你娘去拿，你还不知是什么意思？”
豆娘依然不解，问：“请表姑娘赐教，这是为何？”
念安叹了口气，道：“夫人怕你家中其他人苛责你娘，把你卖身的银钱分三年给，且只认她，是为了保你娘这三年的平安。”
“所以，你要是还想见你娘，就好好养伤，莫要辜负夫人的苦心。”
豆娘眼眶含泪，面色却放松下来。道：“多谢表姑娘来劝奴婢，奴婢知道了。”
见豆娘不再心存死意，念安转身出了门。
到门口，念安想起什么，又回头说了一句。
“好好活着，人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豆娘咬着唇，手里攥着那包药粉，眼里逐渐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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