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丰盛的年夜饭摆满了大圆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自是少不了，象征“年年有余”的清蒸鲥鱼、“团团圆圆”的西喜丸子、“红红火火”的油焖大虾、“勤勤恳恳”的金华火腿炖蹄髈……琳琅满目。
席间，马老爷子作为一家之主，率先举杯。他目光扫过在场的儿孙，语气沉缓：“过去一年，家里经历了不少事。好在，一家人终究还是一家人。今天是除夕，旧事不提，但愿来年，我们家宅平安，人丁兴旺，诸事顺遂。” 他的话显然经过斟酌，既点了题，又留了余地。
众人纷纷举杯。马昭寒立刻跟着举杯，目光恳切地看向魏嘉盈。魏嘉盈迟疑了一下，也默默举起了酒杯。
小书彤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挥舞着小勺子，吃得满脸油渍，逗得大家发笑。乔治亚娜不太会用筷子，马珈风耐心地帮她夹菜，夫妻恩爱可见。奶娘抱着吃饱喝足、己然入睡的书珩先退下了。马老夫人忙着给孙女儿擦脸，给儿子们布菜。
魏嘉盈安静地吃着，听着桌上的谈话，看着眼前的景象。这热闹之下，藏着多少暗流与伤痛，她心知肚明。但至少此刻，这份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团圆，让她感受到一种疲惫的安宁。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他正细心地将一块挑净了刺的鱼肉放到她碗里。她沉默着，没有拒绝。
也许，原谅之路漫长，但年总要过，日子，也总要往下过。
年夜饭在一种微妙的、尽力维持的和谐中接近尾声。仆人们撤下残羹，奉上清茶和各式精致的江南点心。小书彤吃饱玩累，己经在母亲乔治亚娜怀里打着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厅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鞭炮声。
马老爷子端起青花瓷盖碗，轻轻撇了撇浮沫，目光扫过围坐的家人，最后落在长子珈风身上，语气温和地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珈风，你们这次回来，能待上多久？公司那边事务可还放得下？”
马珈风放下茶杯，恭敬地回答：“父亲放心。儿子这次升任了亚太区的副总经理，总部念及我多月未回国探亲，又是华人，特意批了长假，除去来回路程，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闲暇。”他说着，看向身边的妻子，眼中带着温情，“乔治亚娜任教的大学也正好放寒假，时间上很充裕，可以多陪陪您和母亲。”
乔治亚娜也微笑着用略带口音的中文补充道：“是的，爸爸，妈妈，我们很高兴能有这么长的时间和大家在一起。”她温柔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Alice也很想念祖父祖母，还有叔叔婶婶。”
马老夫人闻言，脸上顿时绽开笑容：“一个多月！那真是太好了！能多住些日子！”她看向小书彤，满眼不舍，“哎哟，我的乖孙女儿，这次可要多陪陪奶奶。”
马老爷子捻须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忽然有了主意。他清了清嗓子，目光环视众人，最终在魏嘉盈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开口：“既然珈风你们时间充裕，如今家里……诸事也算暂告一段落。年前这桩事，闹得家宅不宁，每个人心里都憋闷。不如，我们一家子趁此机会，一起出去散散心？”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意外，抬头看向他。
“出去？去哪里？”马老夫人疑惑地问。
“下南洋。”马老爷子语气笃定地说出了这个在民国时期颇为时髦的建议，“如今沪上不少人家时兴过年去南洋避寒度假。新加坡、槟城、马六甲，都是好去处。气候温暖，风光旖旎，与沪上风情大不相同。我们一家人也好久未曾一同出游了。”
这个提议让气氛瞬间活络起来。马珈风和乔治亚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和赞同。去温暖的南洋度假，无疑比一首待在气氛微妙的上海老宅要轻松愉快得多。
“好啊！”马珈风率先响应，“父亲这个主意极好！南洋风光，乔治亚娜和Alice都还没见识过呢！”
“Sunshine and beach! How wonderful!”乔治亚娜也高兴地用英语说道，怀里的Alice似乎感受到母亲的喜悦，也咿咿呀呀地挥舞起小手。
马昭寒立刻看向魏嘉盈，眼中带着期盼和一丝紧张。他知道，这是父亲在刻意制造机会，试图弥合家庭的裂痕。他轻声问：“嘉盈，你觉得呢？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对身体也好。”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魏嘉盈身上。她垂着眼睫，沉默了片刻。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环境，去一个完全陌生的、温暖的地方……这个提议，确实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她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消化一切，或许远离是非之地，是个选择。
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我……没意见。父亲母亲安排就好。”
见她答应，马昭寒暗暗松了口气，马老爷子和老夫人对视一眼，也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好！那就这么定了！”马老爷子一锤定音，脸上露出了近日来最舒心的笑容，“不过也不必太过仓促。这几日正是年节，你们刚回来，也好好歇歇。珈风，你和乔治亚娜带着书彤，先在上海市区逛逛，看看年景。等过了破五，初六那天，我们一家动身！我让管家立刻去订船票和酒店！就去马来亚，玩上它五天！”
计划既定，接下来的几天，马家老宅的氛围明显轻松了不少。有了一个共同期待的目标，那些尴尬和伤痛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
马珈风和乔治亚娜带着兴奋不己的小书彤，坐着家里的汽车，游览了繁华的南京路、外滩，去了城隍庙逛庙会，品尝地道的小笼包和梨膏糖。小书彤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叽叽喳喳的样子像只快乐的小鸟，也给老宅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
魏嘉盈大多时间仍留在房中静养，但偶尔也会被小书彤拉出来，陪她玩一会儿新买的西洋积木，或者听乔治亚娜用英语讲述美国的趣闻。面对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她依旧沉默，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刻意回避。
马昭寒则忙前忙后，配合着父亲安排行程，处理百乐门、酒店、WM西餐厅等等年前积压的事务，但每日总会抽出时间陪在魏嘉盈身边，哪怕只是无言地对坐，或是读一段报纸给她听。他在用笨拙而坚持的方式，履行着他“重新开始”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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