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根生锈的针,顺着鼻腔扎进太阳穴。
张大冬在昏迷中听见金属托盘碰撞的脆响,郝倾城手背的温度隔着葡萄糖输液管传来,暖得他睫毛发颤。
"醒了?"郝倾城慌忙抹掉眼泪,棉布手帕上的茉莉香混着碘酒味,"医生说你是疲劳过度,要静养半个月。"她指尖掠过他手背的针头,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遮住了走廊里郝父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张大冬用舌尖顶了顶发苦的腮帮,墙上的1986年挂历被穿堂风吹得哗啦作响。
他数着吊瓶里滴落的水珠,忽然抓住郝倾城的手腕:"瓜子厂的女工们..."
"都安置好了。"病房门吱呀推开,小张抱着牛皮纸袋闪进来,领口还沾着南瓜子壳,"就是...刘主任说要重新评估咱们的资质。"他掏出个翡翠算盘,三颗珠子卡在凹槽里,"今早在他办公室捡到的,和您之前丢的配件..."
话没说完走廊传来喧哗,七八个穿蓝布衫的汉子抬着箩筐挤过门口,筐里新炒的瓜子哗啦啦洒在护士站前。
张大冬瞳孔骤缩——那箩筐缝线分明是王金牙作坊特有的双股黄麻绳。
郝倾城往他背后塞枕头时,指尖突然摸到衬衫下的淤青。
她想起三天前张大冬扛着两麻袋南瓜子爬货运站铁梯的样子,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个随时会断线的风筝。
"喝点鲫鱼汤。"郝母端着搪瓷缸进来,汤面上漂的枸杞像凝固的血珠。
张大冬刚要接,瞥见郝父站在门外擦眼镜,镜片反光里映着护士台挂钟——离港口扩建招标只剩七十二小时。
深夜监测仪的滴答声里,张大冬摸到枕头下的计算器。
郝倾城蜷在陪护椅上睡着了,碎花衬衫领口露出半截红绳,拴着他们去年在庙会买的桃木平安扣。
他轻轻把毛毯盖在她肩上,窗玻璃映出自己泛青的眼窝,像蒙了层煤灰。
"你这是在玩命!"郝母的哭腔刺破晨雾。
张大冬捏着偷拔的针头僵在楼梯口,止血棉球滚落台阶。
楼下挂号处排队的队伍里,三个戴蛤蟆镜的男人正在传阅《古冶商报》,头条照片里他倒在订婚宴上的模样,被王金牙的瓜子广告挤到角落。
郝倾城追到天台时,正看见张大冬扶着晾衣绳咳嗽。
二十米外的货运站月台上,工人们正把印着"金牙炒货"的纸箱搬进绿皮车厢。
风卷起他病号服下摆,露出腰间别着的商业合同,乙方签名处还沾着西瓜汁的淡红。
"如果..."郝倾城把暖水袋塞进他怀里,话被火车汽笛扯得七零八落,"我是说如果,咱们就守着瓜子厂过小日子..."她忽然噤声,张大冬掌心的茧子正着她腕间的桃木扣,不远处教堂尖顶掠过一群灰鸽。
争吵在下午三点爆发。
郝父把《工人日报》摔在床头,豆腐块文章里某企业家过劳猝死的报道被红笔重重圈起。
郝倾城砸碎了暖水瓶,玻璃碴飞溅到病历本上,把"心肌劳损"的诊断划出裂痕。
"老陈家女婿在供销社..."郝母的劝解被摔门声截断。
张大冬数着地砖缝里的蚂蚁,听见郝倾城在消防通道里压抑的抽泣。
他摸出枕头下的港区地图,用体温焐化钢笔尖凝结的蓝黑墨水,在3号码头位置画了个圈。
暮色漫进病房时,小张猫着腰送来个铁皮盒。
掀开盖子的瞬间,五香瓜子的焦香冲淡了消毒水味。"女工们偷偷炒的,"他指指盒底暗格,"王金牙的出货单副本。"一张泛黄的票据边缘,还粘着半片翡翠算盘珠。
监测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张大冬攥着票据的手背暴起青筋。
走廊传来纷沓脚步声的瞬间,他瞥见窗外广告牌霓虹照亮半个"港"字,远处轮渡的汽笛声混着郝倾城跑来的脚步声,像首错拍的进行曲。
盐水瓶在月光下晃出涟漪,张大冬盯着天花板上摇晃的光斑,突然发现那形状像极了港口吊机的抓斗。
他摸向床头柜的钢笔,笔尖悬在掌心迟迟未落——玻璃窗上不知何时凝了层薄霜,映出郝倾城趴在床沿熟睡时颤动的睫毛。
(接上文)
输液管在月光下凝成一道冰棱,张大冬蘸着枸杞汤在床头柜上画了三个圈。
当小张发现这三个圈分别对应供销社李主任的茶叶罐、货运站老马的搪瓷杯和农贸市场刘胖子的保温壶时,墙上的挂历己经被撕到招标前西十八小时。
"五折供货,但要他们拿现钱。"张大冬用钢笔尖戳了戳写满数字的草纸,钢笔帽上还沾着西瓜汁,"告诉李主任,他上个月在百货大楼买的上海牌手表..."话没说完就咳出一串血沫子,在1986年4月17日的日历上洇出暗红的花。
郝倾城端着铝饭盒撞开门时,正看见小张把翡翠算盘珠按进暗格里。
算珠碰撞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张大冬伸手接住飘落的灰色羽毛,忽然想起去年在庙会套圈赢来的瓷娃娃——那摊主懊恼的表情和王金牙今早登报时扭曲的五指如出一辙。
三天后医院后巷飘满槐花香,张大冬倚着掉漆的蓝漆木门,看小张踩着凤凰牌自行车冲过来。
车筐里塞着盖红章的合同,车把上挂的塑料袋里装着供销社刚拆封的麦乳精——这铁证让王金牙作坊的瓜子还在铁轨上打转时,张大冬的货己经堆满了三个供销社仓库。
"李主任说下周的联欢会..."小张话没说完就被张大冬拽进传达室。
玻璃板下压着的港区地图突然簌簌作响,五张盖着不同公章的订货单像扑克牌似的摊开,映得张大冬眼底燃起两簇火苗。
窗外飘过护士推药的叮当声,混着远处轮渡沉闷的汽笛。
这脆弱的胜利持续到立夏那天。
当张大冬蹲在供销社后院数麻袋时,突然听见隔壁裁缝铺的收音机飘出"某企业以次充好"的报道。
装瓜子的麻袋应声裂开,掺着砂砾的次品哗啦啦淌出来,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郝倾城冲进库房时,正撞见张大冬攥着半把瓜子发呆。
汗珠顺着他脖颈滑进绷带,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突然想起上周暴雨夜,张大冬冒雨去补库房漏水的屋顶,瓦片上的青苔在月光下绿得瘆人,像极了此刻他手里的霉变瓜子。
"王金牙派人混进女工队伍了。"小张举着半截麻绳哆嗦,绳头焦黑的痕迹与三天前夜市起火的面摊如出一辙。
张大冬摸到衬衫第三颗纽扣的裂纹——这是上周招标会被人群挤到钢架时留下的——突然抓起电话开始拨号,转盘齿轮声惊飞了窗外偷听的灰鸽子。
出院那日天空阴得像腌菜缸的陶盖。
张大冬站在医院台阶上系中山装纽扣,发现郝倾城偷偷在他衣兜里塞了瓶速效救心丸。
药瓶硌着招标文件,把"古冶港务局"的红字顶出个滑稽的凸起。
马路对面副食店的霓虹灯光突然闪烁,照亮三个蹲在报亭后边的蛤蟆镜。
商业局的铜把手凉得刺骨。
张大冬推开会议室门的瞬间,二十六道目光像钉子似的扎过来。
王金牙的金牙在吊灯下闪了闪,他手里把玩的翡翠算盘突然"咔嗒"响了一声——正是小张在医院捡到的那串,少了三颗珠子的凹槽里积着可疑的茶渍。
"张老板这是从太平间借的寿衣?"王金牙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铁锅。
满屋子哄笑中,张大冬摸到口袋里的药瓶,塑料壳上的凸点突然让他想起港区地图的等高线。
窗外的乌云裂开道缝,阳光恰巧照在招标模型3号码头的位置,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铅笔画的圈。
郝倾城此刻正攥着电报站在邮局柜台前。
译电员敲键盘的哒哒声里,她盯着"天津港质检科"六个字,突然发现玻璃台板下压着的旧报纸上,张大冬和王金牙的合照被茶水渍晕染得像是两个纠缠的鬼影。
窗外炸响今年第一声春雷时,她终于看清照片边缘那抹红——是去年庙会瓷娃娃摔碎时溅在她鞋面的朱砂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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