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夕阳被淬火车间的排气管道吞没时，张大冬正把第十七个算盘珠子拨回原位。
玻璃板下压着的账本洇着茶水渍，郝倾城端来的梨膏糖在铁皮盒里凝成琥珀色块，甜腻气息混着机油味在办公室里发酵。
"咱们把淬火炉温度调低两度，能省下三成焦炭。"王师傅沾满石墨粉的手指戳在报表上，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毛边随着动作簌簌抖动。
车间新装的德国造真空泵在窗外嗡鸣，像只蛰伏在1985年秋夜里的钢铁甲虫。
张大冬着糖盒盖上的牡丹花纹，系统界面突然弹出提示：【关联方追踪】功能激活，郝倾城手写的地图在视网膜上泛着幽蓝荧光。
那个代表陈老板的红点此刻正悬在深圳罗湖口岸，与某个标注"华强北电子元件集散地"的坐标重合。
"叮铃——"挂在门框上的铜铃骤响，刘芳抱着牛皮纸文件袋撞进来，发梢还沾着供销社门前的梧桐叶，"棉纺厂老周松口了，说月底前能赊三十捆坯布！"她兴奋的声音在看见厂长青灰眼睑时戛然而止，转而从围裙兜里掏出个油纸包："倾城姐让我捎的驴肉火烧。"
张大冬咬开焦脆的饼皮，肉汁浸润的香气让他想起三天前的情景。
信用联社信贷科长的鳄鱼皮公文包就搁在这张办公桌上，包角金属扣反射的光斑正巧落在"深圳特区发展规划"的铅字标题上。
那人弹着烟灰说："张厂长要是能把厂子迁去特区，别说二十万，两百万都..."
"当啷！"车间方向传来金属撞击声，王师傅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往门外冲，磨破的解放鞋底在水泥地面擦出灰白色轨迹。
张大冬望着老师傅佝偻的背影，喉头火烧火燎地疼——全厂三百多个这样的背影，此刻都压在他肩头。
次日上午的柏油路蒸腾着煤渣味，张大冬骑着二八杠穿梭在工业区。
车筐里牛皮信封装着各厂设备参数，后座夹着郝倾城连夜赶制的财务报表。
他在陶瓷厂门口刹住车时，正撞见李老板指挥工人往卡车上搬青花瓷瓶。
"赊货？"蓄着八字胡的男人用扳手敲打轮胎，震落几片枯黄的法桐叶，"古冶县谁不知道你张大冬要盖华北第一座真空镀膜车间？"他忽然抬脚碾碎落叶，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新设备吃钱比碎纸机还快吧？"
张大冬扶住车把的手背暴起青筋，系统界面在烈日下泛起波纹状马赛克。
他盯着卡车挡泥板上凝结的泥浆块，突然注意到陶瓷窑排气口飘散的黑烟过于浓重。"李厂长，贵厂隧道窑的排风机该换轴承了。"他摘下挂在车把的军用水壶，慢悠悠浇湿滚烫的车座，"现在停机检修，还能保住这窑骨质瓷。"
李老板举到嘴边的搪瓷缸僵在半空，茶水流进袖口都浑然不觉。
张大冬趁机展开泛着机油味的图纸："这是我厂王工画的旋风除尘器改造图，换装六片式叶轮能降三成煤耗。"阳光穿透图纸上的蓝色痕迹，在地面投下齿轮状光斑。
当暮色再次爬上冷却塔时，二十箱特种陶瓷终于装进镀膜车间的原料库。
李老板在赊销合同上签字时，钢笔尖戳破了三层纸，洇开的墨迹像只振翅欲飞的雨燕。"下月十五号前必须结清！"他甩下这句话钻进吉普车，却在倒车时摇下车窗扔出个布包。
郝倾城展开蓝印花布，里面裹着个青瓷药瓶，标签上手写着"梨膏糖配枇杷露，治烟呛嗓"。
张大冬站在淬火车间顶棚的检修架上，望着厂区次第亮起的碘钨灯。
系统地图上陈老板的红点仍在深圳闪烁，而代表李老板的绿点正朝着唐山方向移动。
他摸出铁皮糖盒，发现盒底不知何时多了道弧形凹痕，月光流泻其上，宛如一弯银色的笑纹。
夜风捎来火车站的汽笛声时，真空泵突然发出异样蜂鸣。
张大冬冲进车间时，王师傅己经掀开设备外壳，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悬在某个德国进口的电容箱上方。"怪事，"老师傅的棉纱手套勾住一根银色丝线，"这标牌螺丝怎么像被拧开过？"刘秘书把搪瓷缸往铁皮柜上重重一磕，枸杞茶溅在玻璃台板上："听说财务室保险柜都见底了？"正在领工资的工人们齐刷刷扭头，车间天窗漏下的阳光正好照在王师傅攥着工资袋的手上——那上面还沾着德国设备的冷却油。
张大冬推开财务室铁门时，挂历纸簌簌震落三片。
郝倾城背对着门整理账本，月白色衬衫被汗水洇出蝶形暗纹，发卡上坠着的琉璃珠随动作轻响。
她转身时带起一阵梨膏糖的甜香："李老板刚打电话说下月陶瓷原料要现款结算。"
车间突然传来真空泵的异常啸叫。
张大冬冲到镀膜车间时，王师傅正用棉纱手套擦拭某个德国电容，银灰色金属表面赫然留着半枚油污指印。"这标牌螺丝被动过两次，"老工人举起放大镜，"上次是梅花起子，这回怕是内六角。"
暮色漫进小院时，郝倾城正在煤球炉前煨砂锅。
八仙桌上的青花碗盛着醋溜木须，糖蒜在瓷碟里泛着琥珀光。
她取下蓝头绳时，发梢扫过窗台那株夜来香，惊起两三只围着灯泡打转的飞蛾。
"尝尝这个。"她解开围裙，露出水红色的确良连衣裙，袖口的茉莉刺绣随动作轻颤。
张大冬的竹筷停在半空——糖醋鱼的鳃盖里塞着朵雕成牡丹的心里美萝卜，花瓣上还凝着冰糖化的蜜汁。
月光淌过她颈间的银锁片，在墙上的劳模奖状投下碎钻似的光斑。
院外忽然响起自行车铃，刘芳的喊声带着哭腔："棉纺厂把咱们的坯布车扣在107国道了！"
孙副县长办公室的搪瓷暖壶噗噗冒着白气，文件柜里《关于打击不正当竞争的通知》红头文件压在德国咖啡机下。"取证需要时间。"他推了推玳瑁眼镜，窗外的塔吊黑影正吞噬着晚霞，"但国营百货的春季订单..."
张大冬扶着自行车穿过厂区时，夜班工人的胶鞋正踩着冷却水洼。
淬火炉映红的夜空下，他看见郝倾城在原料库门口支起算盘，琉璃珠发卡在碘钨灯下折射出虹彩——像极了系统界面闪烁的体力值警报。
最后一颗星辰隐入冷却塔后，他在值班室发现刘秘书的帆布包里露出半截进口扳手。
系统突然弹出红色提示：【关联方轨迹异常】，视网膜地图上陈老板的红点正以惊人速度向唐山逼近。
月光漫过铁皮糖盒的凹痕，在账本上蜿蜒成银色溪流。
张大冬着青瓷药瓶上的"枇"字，听见郝倾城在梦里呢喃着模糊的南方口音——那声音像极了真空泵里混入的异常蜂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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