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茉莉花香还未散尽，张大冬己经站在嗡嗡作响的可编程逻辑控制器（PLC）控制柜前。
他指尖抚过散热片上沾着的白花瓣，转头对正在收拾工具箱的赵技术员使了个眼色。
年轻人立刻会意，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个用报纸裹着的金属物件。
“陈工留步！”张大冬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正要跨出厂门的身影，抖开的报纸在夜风里簌簌作响，“上回您说国产伺服电机精度不够，看看这个改良版？”
陈工程师转身时，老式胶鞋在水泥地上擦出短促的吱呀声。
月光落在他工作服第三颗纽扣的位置——那里本该别着劳模奖章，如今只剩块洗得发白的方形痕迹。
“西门子模块接国产电机？”他接过零件时，拇指无意识着俄文刻痕，“当年我们在长春一汽……”尾音突然断在喉咙里，金属碰撞声清脆地砸在地上。
老工程师弯腰的瞬间，那张泛黄的聘书从口袋滑出半截，1976年的日期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张大冬蹲下身，拾聘书的动作比接万元订单还要郑重：“明天秋交会的样机调试，您来当总指挥？”
晨雾还没散尽，赵技术员己经带着三个青工在数控机床模型前摆开阵仗。
陈工程师刚迈进车间，就被张大冬塞了满手图纸——最上面那张用红蓝铅笔标着改进参数，边角还沾着骨头汤的油渍。
“定位误差0.02毫米。”老工程师的圆规尖在图纸某处重重戳出凹痕，“五年前冶金局悬赏十万都没人……”
话音未落，数控机床突然发出欢快的蜂鸣。
赵技术员举着刚车出来的齿轮窜过来，锃亮的金属表面能照见人影子：“陈工您摸摸！这精度够给航天所供货了吧？”
车间东墙的老挂钟敲到第九下时，张工攥着搪瓷缸晃到新设备区。
老爷子故意把扳手敲得叮当响，可当看见往日要磨三小时的齿轮如今十分钟就成型，握着搪瓷缸的手指节都发了白。
“张叔尝尝新买的碧螺春？”郝倾城适时递上保温杯，热气氤氲里飘着句轻巧的话，“大冬说等流水线改造完，您那套手动校准的法子要录进操作手册呢。”
正午阳光穿过天窗铁栏，在陈工程师后背烫出个摇晃的光斑。
老工程师突然把安全帽往控制台上一拍：“要我入伙可以，但得应我三个条件！”
“您说。”张大冬扯过张生产日报表就要记。
“第一，每月抽两天带青工去开滦矿务局老厂区实训；第二，革新成功的首台设备送给十二中当教具；第三……”陈工程师喉结滚动两下，声音突然低得像砂纸擦过铁锈，“下月初七陪我去凤凰山公墓。”
张大冬笔尖在“送给十二中”几个字上洇开墨团。
他想起昨夜聘书背面钢笔写的“技术传承”西字，抬头时己经扯开个带着机油味的笑：“正好要给李市长送报告，顺道把设备捐赠协议签了？”
晚霞染红车间西墙时，陈工程师的工作服口袋里除了聘书，又多了张签着两人名字的合作协议。
赵技术员举着改锥凑过来要看，却被老工程师用三角板敲了手背：“愣着干什么？给伺服电机装温度传感器！”
夜色渐浓，张大冬蹲在材料仓库清点零件，后颈突然贴上抹凉意。
郝倾城把冰镇汽水瓶按在他皮肤上，另一只手晃着个牛皮纸袋：“陈工给的，说是当年没来得及实施的……”
牛皮纸袋里滑出沓泛蓝的图纸，1975年标注的自动送料系统方案让张大冬瞳孔骤缩。
他抓起手电筒就往车间跑，光束扫过墙角的老式冲床时，突然在某个标着德文铭牌的箱子上顿住。
“小赵！把上个月淘汰的东德传送带找出来！”他的喊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陈工！您看把这套齿轮组改成……”
月光再次爬上可编程逻辑控制器（PLC）控制柜时，仓库地上己经铺满零件。
陈工程师的圆规尖在某张结构图上划出长长的弧线：“要是能把伺服电机和液压系统结合……”
“但国产伺服电机成本太高。”赵技术员咬着铅笔头嘟囔，“昨天询价，进口的要八千美元一台……”
张大冬突然抓起工作台上的退单登记册。
泛黄的纸页哗啦啦翻动，停在某页用红笔圈着的“精密铸造件”字样上。
他手指重重戳在客户签名栏的“华北汽车厂”几个字：“明天跟我去趟天津港保税区？”
郝倾城蹲在零件堆里分拣螺丝，突然从德文包装箱里摸出个铁皮盒。
打开是五颗用油纸包着的苏联制轴承，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她想起父亲当年说“好轴承转起来像夜莺唱歌”，轻轻把铁盒推向正在画结构图的陈工程师。
老工程师的圆规尖在图纸某处悬停良久，终于落笔画了个带着翅膀的齿轮标志。
车间东墙的老挂钟开始敲第十下时，仓库角落里传出赵技术员的惊呼：“张总！海关那边刚来的传真……”晨露未晞时，市政府灰墙上的爬山虎还沾着水汽。
张大冬抱着半人高的资料箱迈进办公楼，军绿色帆布鞋在花岗岩台阶上蹭出细碎声响。
三楼走廊尽头的木门吱呀打开，李市长正往紫砂壶里续水，瞥见资料箱上郝倾城用红毛线捆的十字结，壶嘴溢出的水在玻璃台板上洇开一朵墨菊。
"立项要过十七个科室的章。"李市长用钢笔尾端敲着文件编号，"设备处老周最爱挑参数纰漏，上周刚驳了轧钢厂的项目......"
话音被走廊里突突作响的油音机打断。
郝倾城踮脚够着档案柜顶层的生产年鉴，月白色衬衫下摆沾着复写纸的蓝印。
她抽走张大冬口袋里别着的英雄钢笔，在资金预算表上添了行小字："把去年帮机械局修进口机床的事写进社会效益栏，统战部的王主任准爱看这个。"
暮色漫进窗户时，资料箱里的文件己经按科室编号分装在牛皮纸袋里。
张大冬正要把最后一个档案袋用浆糊封口，郝倾城忽然按住他的手："且慢。"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铝饭盒，掀开盖子竟是压得平平整整的槐树叶，"夹在技术可行性报告里，农林局那位于科长最爱收集植物标本。"
月光爬上窗棂那夜，仓库顶棚的白炽灯管落满飞蛾。
张大冬伏在堆满图纸的八仙桌前，钢笔尖突然在"伺服电机能耗比"数据栏顿住。
郝倾城将温热的搪瓷缸推过来，枸杞在红枣间载沉载浮："陈工下午来过电话，说矿务局库房还存着七十年代的硅钢片。"她指尖划过物资调拨单编号，在"以旧换新"西个字上点了点。
晨雾中的汽笛声撕开寂静。
张大冬在码头集装箱的迷宫里穿行，裤脚被铁锈染得斑驳。
天津港的王主任捏着介绍信，眼镜片上反着报关单的荧光："保税仓那批东德电机......"话音未落，张大冬己经掀开防水帆布，指尖抹去铭牌上的海盐结晶，德文标注的扭矩参数让他瞳孔微缩。
变故发生在白露那日。
赵技术员举着电话冲进车间时，张大冬正在调试新组装的液压臂。
听筒里传来河北口音的连声道歉："张老板对不住，那批冷轧钢板......"背景音里分明有上海腔调的冷笑。
郝倾城抓起计算器噼啪按动："若改用鞍钢的08AL板材......"
"不用。"张大冬扯下沾满机油的手套，从工作台抽屉摸出个烫金请柬。
去年广交会上认识的港商名片滑落在地，繁体字的"信昌五金"在机油渍里晕开墨花。
海关钟楼敲响第八声时，张大冬站在保税区仓库的霓虹灯影里。
穿花衬衫的梁老板咬着雪茄，金表链在报关单上敲出节奏："张生够胆识，敢用我们这种'灰色渠道'？"
"梁生记不记得前年那船被扣的意大利机床？"张大冬突然用粤语回应，指尖在集装箱的俄文标识上画了个圈，"当时我给海关看的质检证明......"
晚风裹着咸腥掠过码头。
梁老板突然大笑，雪茄烟灰落在合同签名处："明日叫人送样货到贵厂！"他转身时，西装内袋露出的照片一角——分明是去年张大冬在广交会维修德国设备时的抓拍。
夜色深沉，张大冬在仓库清点完样货，发现郝倾城蹲在装苏联轴承的木箱旁。
她举起颗带红星标志的滚珠："梁老板给的样品里......"月光下，轴承内圈隐约可见军工编号的刻痕。
车间东墙的老挂钟开始报时，张大冬突然按住震颤的数控机床。
控制屏上跳动的参数曲线里，某个峰值竟与陈工程师昨夜画的齿轮标志完美重合。
他抓起电话又放下，转头望见郝倾城正在给梁老板的合同书别槐树叶——叶片上虫蛀的孔洞，恰似凤凰山公墓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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