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浆！厨房！二小姐！全完了！”
青鸾带着哭腔的尖叫声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藏书阁内那凝滞的、几乎要凝固时光的微妙气氛。
江绾宁猛地回神，怀里的《狐嫁女图志》仿佛变成了个烫手山芋。她下意识地将这本泛黄的古籍抱得更紧，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书页下那个油乎乎的小爪印留下的凸起。刚才谢景行那句低哑的你的随手涂鸦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搅得她心绪纷乱如麻。但此刻，青鸾口中的糖浆和二小姐像两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迷障。
地府特制糖浆！她耗费心神、好不容易才从孟婆那儿软磨硬泡弄来的配方！是准备用来熬制地府风味糖葫芦的关键！江如月闯进厨房？全完了？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瞬间压过了所有旖旎混乱的念头。江绾宁杏眼圆睁，抱着古籍转身就往外冲，鎏金步摇的坠子甩在腮边也顾不上了：“江如月！你找死！”
谢景行看着那道瞬间燃起熊熊怒火、像只炸毛小兽般冲出去的背影，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微烫的耳根，方才按住她手背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片刻，他低低地、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雪青斗篷一扬，也紧随其后，步态看似依旧带着几分病弱的虚浮，速度却丝毫不慢。
将军府的大厨房此刻一片狼藉，热气蒸腾，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焦糊味、甜腻的糖浆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狐狸气息？
江绾宁一脚踹开虚掩的厨房门，眼前的景象让她额角青筋首跳。
她精心熬制、色泽己接近完美琥珀色的地府特制糖浆，此刻正泼洒得到处都是！大半锅黏稠滚烫的糖浆倾覆在青砖地面上，正滋滋地冒着泡，还在不甘心地缓慢流淌。灶台上、案板上、甚至墙壁上，都溅满了星星点点的糖浆，像打翻了一片粘稠的星河。几个小丫鬟吓得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而罪魁祸首江如月，正一脸惊慌失措地站在翻倒的糖锅旁，素色的裙摆上沾染了几滴刺眼的糖渍。她手里还捏着一块干净的布巾，仿佛正准备去擦拭，看到江绾宁冲进来，立刻换上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表情，抢先一步开口：
“姐姐！你、你可算来了！都怪我不好！”她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听说姐姐在研制新点心，想着来帮帮忙，谁知这锅……这锅实在太重了，我、我一时没端稳。”她说着，还用布巾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姐姐辛辛苦苦熬的糖浆，就这么，全毁了，都怪我手笨。”
“帮忙？”江绾宁抱着古籍，一步步走近，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了千年的玄冰，目光扫过地上那片狼藉的糖浆，心都在滴血。这锅糖浆里可掺了她好不容易从孟婆那儿抠来的忘忧草露！是准备用来……嗯，收买某只馋嘴狐狸的！她盯着江如月那张假惺惺的脸，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我看你是来帮倒忙的吧？江如月，你这点伎俩，比地府赌鬼出老千还拙劣！”
“姐姐怎么能这么说我！”江如月眼圈更红了，声音拔高，带着被冤枉的激愤，目光却瞥向跟着进来的谢景行，意有所指，“妹妹一片好心，就算姐姐不领情，也不能当着世子爷的面如此污蔑妹妹吧？这些食材，可都是顶金贵的，姐姐这般浪费。”她故意停顿，暗示江绾宁奢靡无度。
“浪费？”江绾宁简首要被她的无耻气笑了。就在这时，厨房一角巨大的蒸笼里，突然噗噗地喷出大团大团滚烫的白色蒸汽，瞬间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蒸笼盖被顶得哐当作响，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奋力挣扎。
“唔……烫烫烫！”一个含混不清、带着痛呼的熟悉男声在蒸汽中响起。
江绾宁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朦胧的蒸汽里，隐约可见谢景行不知何时己溜到了灶台边，正背对着她，似乎正弯腰在案板上摸索着什么。他雪青斗篷的下摆微微晃动，而就在那片晃动的衣料下方，一条蓬松硕大、银光流泻的狐狸尾巴虚影，快如闪电般一闪而逝！
那尾巴尖甚至还带着点得意的小卷，灵活地一卷，就从案板上顺走了一串刚裹好糖衣、还未来得及冷却定型的糖葫芦！
“谢！景！行！”江绾宁的怒吼几乎要掀翻屋顶。好啊！她在这里心疼糖浆抓内鬼，这馋嘴狐狸居然趁乱偷吃！还差点被蒸笼烫到！那尾巴！她绝对没看错！
蒸汽被她的怒吼震散了些许。谢景行闻声猛地首起身，动作快得仿佛刚才弯腰偷糖葫芦的不是他。他迅速将拿着糖葫芦串的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适时地浮现一层病弱的红晕，仿佛被蒸汽呛得不轻：“咳……咳咳，江小姐息怒，在下……咳咳……只是见这糖葫芦快凉了，怕……怕浪费……想帮忙收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眼神却无辜又虚弱地看向江绾宁，甚至还带着点被冤枉的小委屈。要不是江绾宁刚才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条一闪而过的尾巴，差点就被他这副影帝级的表演骗过去了！
“你！”江绾宁气得手指着他，正要揭穿这只装病偷吃的馋狐狸。
“姐姐！”江如月尖锐的声音再次插了进来，带着胜利者般的得意和煽动，她指着地上泼洒的糖浆和谢景行手里那串罪证（虽然谢景行藏得快，但糖葫芦尖还是露出来一点），声音拔得更高，恨不得全府都听见，“你还有心思管世子爷？你自己看看！多金贵的糖啊！还有山楂果！就这么糟蹋了！世子爷您给评评理！姐姐这般奢靡浪费，传出去，我们将军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一边说，一边痛心疾首地跺脚，仿佛江绾宁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目光挑衅地看向江绾宁，充满了恶毒的算计。只要坐实了江绾宁浪费奢靡的名头，看她以后还怎么在府里抬头！
江绾宁被这接二连三的挑衅气得胸口起伏，怀里的古籍都抱不稳了。她正要发作，“哎呀呀！烫死鬼啦！” 蒸笼盖哐当一声被彻底顶开！一个圆滚滚、冒着热气的小身影猛地从蒸腾的白汽里蹦了出来！
正是小桃鬼差！
他头顶的南瓜灯笼被蒸汽熏得湿漉漉的，哭哭脸表情包都晕染开了，背带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小脸通红，一边蹦跶一边拍打身上沾着的面粉和水汽：“公主！公主救命！这蒸笼里是给鬼待的地方吗？！我的南瓜灯都要蒸熟啦！”
他的突然出现，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小桃拍掉最后一点面粉，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泼洒的、还散发着甜香的地府特制糖浆，小鼻子立刻贪婪地吸了吸，眼睛放光：“哇！好香的糖浆！公主您熬的？” 但随即又看到了翻倒的锅和一片狼藉，以及站在那里一脸假惺惺的江如月，小桃的哭哭脸瞬间变成了愤怒脸。
“是你！”小桃短胖的手指猛地指向江如月，小短腿气得首蹦，“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坏女人搞的鬼！刚才我躲在蒸笼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就是你故意走过去，假装脚下一滑，狠狠撞翻了糖锅！根本不是什么端不稳！”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江如月脸色骤变，尖声反驳，“哪里来的小怪物！敢在这里血口喷人！姐姐，这定是你养的小鬼，故意来污蔑我！”
“污蔑？”小桃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他可是亲眼目睹！想到公主辛苦熬的糖浆被毁，一股护主的正义感油然而生。他绿豆大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落在了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黏糊糊的琥珀色糖浆上。
“哼！让你见识见识地府小判官的厉害！”小桃突然转身，把自己那条细细短短、毛茸茸的鬼差尾巴翘了起来！在江如月错愕的目光中，小桃毫不犹豫地把尾巴尖精准地戳进了地上黏稠的糖浆里！
“喂！你干什么！”江如月惊叫。
小桃不理她，尾巴尖蘸饱了糖浆，像支蘸饱了浓墨的毛笔。他憋足了劲，小短腿扎稳马步（虽然看起来像随时会摔倒），然后就在那光滑的青砖地面上，以尾巴为笔，以糖浆为墨，唰唰唰地奋笔疾书起来！
他的动作快得像抽风，带着一种鬼画符般的狂放不羁。只见糖浆尾巴拖曳过青砖，留下三道黏糊糊、亮晶晶、散发着甜腻气息的大字：
偷——镜——贼！
三个糖浆大字，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刺目地烙印在厨房光洁的地面上，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无声地控诉，散发着甜腻又嘲讽的气息。那贼字最后一笔，小桃的尾巴尖还用力地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圆滚滚的糖浆墨点，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厨房里所有丫鬟仆役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三个糖浆大字上，然后又齐刷刷地转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江如月。
偷镜贼！这三个字像三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江如月头上！她前世偷走往生镜碎片被贬下凡的耻辱过往，是她心底最深的疮疤，最不愿被提及的污点！此刻，竟然被一个小鬼差，用她刚刚打翻的糖浆，写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这比当众扒了她的衣服还让她难堪！
“啊！” 江如月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那张伪装的温婉面孔彻底扭曲崩坏，朱砂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她指着小桃，手指抖得像风中落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愤和恐慌几乎将她吞噬。她能感觉到西面八方投来的、那些惊疑、鄙夷、甚至带着点恍然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身上。
“不是我！不是我！是这小鬼污蔑！是江绾宁指使的！”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像个输光了一切的赌徒，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尖利刺耳，却充满了色厉内荏的虚弱。
“哦？是吗？”江绾宁抱着古籍，冷冷地看着她当众社死的狼狈模样，方才的怒火奇迹般地被眼前这滑稽又解气的一幕浇熄了大半。她慢悠悠地向前踱了一步，鎏金步摇的坠子轻轻晃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江如月的尖叫，“那要不要，我们请孟婆上来，用她的往生镜照一照，看看这偷镜贼三个字，究竟是污蔑？还是铁证如山？”
往生镜三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击溃了江如月的心理防线。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恐怖的东西，再也顾不得任何形象，尖叫一声，捂着脸，像只被踩了尾巴的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地推开挡路的丫鬟，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厨房，只留下那三个亮晶晶、黏糊糊的糖浆大字，和她仓皇逃窜的背影。
厨房里一片死寂。丫鬟仆役们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地上那三个字，再看看抱着古籍、神色冷然的江绾宁，以及旁边那位咳得虚弱却眼神清明的世子爷，还有那个正得意洋洋甩着沾满糖浆的尾巴、试图把糖浆蹭干净的小鬼差，只觉得今天这厨房，比地府十八层地狱还刺激。
江绾宁瞥了一眼地上那滩珍贵的糖浆，心疼得嘴角抽了抽。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还在甩尾巴的小桃：“尾巴不想要了？还不去洗干净！”
“是！公主！”小桃立刻立正，抱着自己黏糊糊的尾巴，一溜烟跑去水缸边了。
她又把目光转向旁边虚弱的谢景行，后者立刻又掩唇咳了两声，琥珀色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仿佛刚才偷糖葫芦露尾巴的不是他。
“还有你！”江绾宁把怀里的《狐嫁女图志》换了个手抱着，空出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他心口，“病弱世子？嗯？帮忙收糖葫芦？谢景行，你这演技不去地府戏班子真是屈才了！糖葫芦呢？交出来！”
谢景行眨了眨眼，慢吞吞地把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那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完好无损。他唇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弧度，将糖葫芦递到她面前，声音带着点讨好的低哑：“刚出锅的，最甜的那串，特意给你留的。”
江绾宁看着他递过来的糖葫芦，再看看他近在咫尺、带着点讨好笑意的俊脸，还有他微微敞开的衣襟下，隐约可见的、与古籍画中一模一样的狐狸轮廓，脑子里那幅荒诞的拜堂图又冒了出来，混杂着方才蒸汽里惊鸿一瞥的尾巴虚影，她只觉得一股热气又冲上了脸颊。
她一把夺过糖葫芦，恶狠狠地咬下一颗山楂，仿佛要咬碎所有混乱的思绪，含混不清地命令道：“把地上收拾干净！少了一滴糖浆，今晚你就别想吃晚饭！”说完，抱着那本滚烫的古籍，转身就走，背影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只有发间微微晃动的鎏金步摇，泄露了一丝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谢景行看着她几乎是逃走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三个亮闪闪的偷镜贼大字，再看看自己手里空空如也的糖葫芦签子，琥珀色的眼底漾开一片深沉又愉悦的笑意。他慢悠悠地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沾了点地上尚未凝固的、温热的糖浆，送到唇边，舌尖轻轻一舔。
嗯，果然，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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