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刚敲过最后一下，鬼市入口那扭曲的空间裂隙便如同巨兽张开的嘴，阴冷的风裹着彼岸花的甜腥气和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扑面而来。江绾宁裹紧了谢景行不知何时给她披上的、内衬缝着银狐毛的墨色大氅，一步踏入了光怪陆离的鬼市。
刚一进入，喧嚣声浪便兜头砸下。青石板路两旁，形态各异的摊贩在幽绿的鬼火灯笼下吆喝着。卖眼珠糖葫芦的骷髅架子，举着新鲜出炉牌子的孟婆汤分铺，还有飘在半空兜售前世家书的怨灵邮差……空气里混杂着香烛、草药、腐烂物和一股极其的、新熬糖浆的甜香。
江绾宁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昨晚厨房那锅被毁的糖浆仿佛又在眼前泼洒。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身旁的罪魁祸首。
谢景行依旧披着他那标志性的雪青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唇。他步履从容，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来逛自家后花园，全然不见昨晚咳血示弱的半分病态。察觉到江绾宁的目光，他微微侧头，兜帽阴影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看路，宁宁。”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鬼市的石板路，最爱绊倒走神的小公主。”
“谁走神了！”江绾宁立刻反驳，鎏金步摇的坠子随着她扭头的动作叮当作响，“还有，不许乱叫！”她加快脚步，试图甩开这只心机狐狸。大氅内衬柔软的狐毛蹭过颈侧，带来一丝暖意和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让她心头那点别扭更甚。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鬼市中央最大的拍卖行，“万宝哭丧楼”。据说今晚的压轴拍品，是一块能修补命盘笺的奇物碎片。
哭丧楼内更是人（鬼）头攒动，乌泱泱一片。高台上，一个穿着大红寿衣、戴着哭丧面具的拍卖师正唾沫横飞地介绍着一件据说能夜御十鬼的壮阳药，台下嘘声、竞价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又混乱。
江绾宁拉着谢景行挤到前排角落，目光锐利地扫过高台后方陈列的拍品。终于，在拍卖师声嘶力竭地拍掉一坛千年僵尸脑花泡酒后，两个穿着纸扎童男童女服饰的小鬼，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盖着黑绒布的托盘走了上来。
“诸位！诸位贵客请看！”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神秘，“此乃本场压轴至宝！来历非凡，功效惊天！”他猛地掀开黑绒布！
托盘中央，一块约莫婴儿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青铜碎片静静躺着。碎片表面布满玄奥古拙的纹路，中心位置，一个清晰无比的狐狸爪印凹槽赫然在目！碎片周围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暗金色光晕，正是命盘笺碎片特有的气息！
江绾宁的心脏猛地一跳！找到了！最后一块！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尖掐进掌心。
“此物名为宿缘钥！”拍卖师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鬼火下闪着光，“据传乃上古神物命盘笺的核心残片！能定姻缘，改天命！窥探前世今生！起拍价”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三筐上品糖葫芦！”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有哄笑的，有质疑的，也有贪婪的目光死死盯住碎片。
“三筐糖葫芦？老鬼你穷疯了？”一个牛头鬼瓮声瓮气地嗤笑。
“就是！一块破铜烂铁，当谁没见过世面！”一个画着浓妆的艳鬼翻着白眼。
“老子出三筐半！”一个背着巨大酒葫芦的醉鬼举起了手，引起一片嘘声。
江绾宁深吸一口气，正要举牌竞价。
“咳。”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她侧目，只见谢景行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微微转向她这边，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随即，他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极其隐蔽地打了个手势。
下一刻，拍卖场角落的阴影里，突然齐刷刷地亮起了几盏南瓜灯！
小桃、胖墩、竹竿，三个穿着背带裤的Q版鬼差，像地鼠一样从地砖缝里冒了出来！他们人手一块，不，鬼手一块用竹片和油纸糊成的简陋牌子，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朱砂写着大字：
胖墩牌：公主驾到！加五筐！
小桃牌：世子威武！加十筐！
竹竿牌：地府报销！加二十筐！
三鬼差高举牌子，动作整齐划一，胖墩的牌子差点戳到前面一个吊死鬼的后脑勺，小桃的南瓜灯激动得疯狂闪烁，竹竿则紧张地左右张望。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个画风清奇的叫价牌上。
拍卖师也懵了，哭丧面具都歪了：“这、这谁家的熊孩子？捣什么乱！”
“捣乱？”小桃鼓起勇气，把牌子举得更高，哭哭脸变成了愤怒脸，“我们是正经叫价！代表，代表地府VIP客户！”他努力回忆着孟婆教的新词。
“对！VIP！”胖墩挺起小肚子，牌子上的加五筐晃了晃。
“二十筐！”竹竿弱弱地补充，声音有点抖。
“噗！”台下不知谁先笑出了声，随即哄堂大笑。
“哈哈哈地府报销？阎王爷知道吗？”
“这是哪个戏班子跑出来的活宝？”
“三筐半！老子还是出三筐半！”醉鬼拍着桌子大笑。
江绾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又猛地转头看向身边气定神闲的谢景行。这、这就是他的计划？让三个小鬼差举着破牌子来搞笑？
谢景行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偏头，兜帽下的唇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狡黠。
江绾宁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趁着混乱，迅速举起了自己的号牌，声音清亮：“五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笑声。拍卖师眼睛一亮：“好！这位姑娘出价五筐！还有没有更高的？”
“我们加！”小桃立刻蹦起来，把写着加十筐的牌子奋力摇晃，“为了公主的幸福！加十筐！一共十五筐！”
“十五筐？”拍卖师的声音都变了调，贪婪地盯着小桃，仿佛在看一堆移动的糖葫芦山。
江绾宁咬牙：“七筐！”她得把价格控制住，不能真让这三个小笨蛋把地府国库给拍出去！
“世子爷的聘礼！加二十筐！”竹竿突然福至心灵，把牌子上的二十筐数字举得老高，还踮起了脚尖。
“噗！聘礼？”台下笑得更疯了。
“哈哈哈这聘礼够实在！全是糖葫芦！”
“摊主发了！发了！”
拍卖师激动得面具都在抖：“二十七筐！二十七筐一次！”
江绾宁气得想掐死旁边那只狐狸：“十筐！我出十筐！”这己经是她心理价位极限了。
“不够不够！”小桃急得首跳脚，南瓜灯都变成了焦急的红色，“公主别怕！地府有钱！”他猛地转向胖墩和竹竿，“兄弟们！上绝招！”
只见胖墩深吸一口气，猛地蹲下！竹竿反应极快，一个助跑，踩上胖墩的肩膀！小桃则抱着他的南瓜灯，像个灵活的猴子，三两下爬到了竹竿的肩上！三个鬼差瞬间叠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鬼差罗汉塔！
最顶端的小桃，高高举起了他那块牌子，牌子背面不知何时被翻了过来，上面用更大、更歪扭的朱砂写着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
加！无！限！
“为了世子的幸福！加无限筐！”小桃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在哄闹的拍卖场里竟显得格外清晰而悲壮？
“噗通！”竹竿腿一软，整个罗汉塔哗啦一声散架，三个鬼差摔作一团，牌子、南瓜灯滚了一地。
拍卖场彻底沸腾了！笑声、口哨声、拍桌声震耳欲聋。
“无限筐？！哈哈哈阎王爷要倾家荡产了！”
“这摊主祖坟冒青烟了！”
“快！快落槌！无限筐糖葫芦！哈哈哈！”
台上的拍卖师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看着台下那三个摔得七荤八素还在满地找牌子的鬼差，又看看那个抱着南瓜灯、一脸我们很认真的小桃，再想想无限筐糖葫芦和地府报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哪是来竞拍的？这分明是阎王爷派来砸场子的！真要接了这无限筐，怕不是明天哭丧楼就要被鬼差们改成糖葫芦仓库了！而且看这三个小鬼差胡搅蛮缠的架势，后面指不定还有什么地府拆迁队、忘川河填埋工程等着呢！
“停！停！停！”拍卖师猛地摘下哭丧面具，露出一张惨白扭曲、冷汗涔涔的脸，声音都劈叉了，“别拍了！别叫了！祖宗们！饶了我吧！”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高台上冲下来，冲到还在揉屁股的小桃面前，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地将托盘里那块青铜碎片捧起，塞到小桃怀里，声音带着哭腔：“拿走！快拿走！这碎片送你们了！只求各位小祖宗赶紧离开！再别来了！求求了！”他一边说，一边对着三个鬼差和江绾宁、谢景行的方向连连作揖，恨不得立刻把这群瘟神送走。
小桃抱着还带着凉意的碎片，有点懵，南瓜灯都忘了捡：“送……送我们了？无限筐……不用给了？”
“不用！不用！免费！白送！”拍卖师头摇得像拨浪鼓，只想赶紧撇清关系。
江绾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再看看旁边从始至终都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拍卖师崩溃表情的谢景行，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上前一步，从小桃怀里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碎片。入手冰凉，中心那个狐狸爪印的凹槽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吸引力。
“谢了。”她对着快哭出来的拍卖师，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然后转身，将碎片在谢景行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点挑衅和终于扳回一城的得意，“看，最后一块。狐狸叫价团，表现不错？”
谢景行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在兜帽下显得闷闷的，却带着愉悦。他伸出手，没有去接碎片，反而极其自然地用指尖拂开她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亲昵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嗯，”他应道，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夫人指挥有方。”
“谁是你夫人！”江绾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抱着碎片猛地后退一步，耳根瞬间烧了起来，鎏金步摇叮铃乱响。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快得像在逃命，“小桃胖墩竹竿！走了！回去给你们发糖葫芦！”
“耶！糖葫芦！”三个摔得灰头土脸的鬼差立刻忘了疼，欢呼着捡起灯笼和破烂的牌子，屁颠屁颠地跟上。
谢景行看着那道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纤细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拂过她发丝的指尖，琥珀色的眼底笑意更深。他慢悠悠地迈开步子，雪青斗篷在幽绿的鬼火下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闲庭信步般跟了上去，只留下身后拍卖行里一片狼藉和那个瘫坐在地、庆幸瘟神终于走了的拍卖师。
鬼市的喧嚣被抛在身后，夜风带着凉意。江绾宁抱着最后一块命盘笺碎片，感受着它冰凉的触感和中心那个奇异的爪印凹槽，心头那点因为某人那句夫人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似乎被这沉甸甸的使命感和一丝即将揭晓真相的激动，稍稍压了下去。
碎片，终于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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