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白放下炭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看向顾廷烨。
“你可知,幽州织造坊如今是何光景?”
苏慕白没有等顾廷烨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打小闹的工坊,它是我幽州如今维系运转、支撑军需、收拢流民、安抚民心的命脉!”
“它织出的毛呢,是边军过冬的寒衣,是换取粮秣的硬通货,更是朝廷眼中能看到幽州价值的唯一亮光!”
苏慕白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案上轻轻敲击,笃、笃、笃……每一下都敲在顾廷烨紧绷的心弦上。
“然,此坊根基在于羊毛、羊绒!”
“没有原料,它就是一堆无用的织机!幽州本地能养多少羊?又能产出多少合格的毛绒?远远不够!别说扩大规模,眼下能勉强维持住这个摊子,保证朔方军冬衣供应和神都那一半份额的订单不断,已是千难万难!”
“薛家商队深入草原收购,成本高昂,风险巨大,更受制于天气、部落关系,绝非长久之计。”
苏慕白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们需要稳定的、大量的、成本可控的原料来源!”
“这些突厥残部,就是现成的牧人!”
“他们天生熟悉草原,懂得放牧牛羊。”
“让他们在朔方军划定的草场上,为我们牧养牲口,产出源源不断的羊毛羊绒,乃至提供肉食、战马,这才是织造坊能活下去、幽州能缓过来的根本!”
“若将他们拒之门外,或任其自生自灭,等于自断一臂,织造坊必垮,幽州刚有起色的局面将瞬间倾颓。”
“届时,莫说平定边患,连守住这残破的幽州城,都将成为奢望!”
顾廷烨默然。
他并非不通庶务,苏慕白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幽州织造坊的重要性,他亲眼所见。
没有这个源源不断“生钱”的工坊,阵亡将士的抚恤、烈属的安置、城池的修复、乃至朔方军部分粮饷的补充,都将化为泡影。
苏慕白是在用这些突厥人,为整个幽州续命,为未来的反攻积蓄力量。
“我明白其中利害,慕白。”
顾廷烨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军人的务实。
“只是……这群狼崽子,野性难驯。让他们乖乖放牧,无异于让猛虎看守羊群。稍有差池,恐酿成大祸。”
“所以,”
苏慕白眼神陡然锐利,如同寒冰淬火。
“监督!严苛到极致的监督!朔方军绝不能放松警惕!要将他们牢牢摁在指定的草场上,如同圈禁!”
“每一部的人口、牛羊,都要登记造册,朔方军定期点验,若有异动,立时察觉!”
“他们的营地,要分散,彼此隔绝,绝不允许私下大规模串联!”
“更要让他们时刻感受到朔方军铁骑的刀锋就悬在头顶!‘灭族’二字,不是说说而已!要让这恐惧,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他们每一个人的骨髓里!”
苏慕白停顿了一下,语气从铁血的冷硬,转向一种更深沉、更绵长的谋划:
“但,光有恐惧和鞭子,只能压服一时,非长久之计。”
“驯狼,光打不行,还得喂,还得剪其爪牙,拔其野性。”
顾廷烨凝神静听。
“其一,待他们初步安定,迁移完毕,”
苏慕白的手指在虚空中划下第一条线。
“全面废除突厥旧俗!从衣着开始!凡内附之民,无论男女老幼,必须改穿大乾常服!头发必须依循大乾发式束起,禁止披发左衽!”
“此乃‘形’之同化,让他们从外表上,彻底与过去的草原蛮夷割裂!”
“其二,语言!”
苏慕白加重了语气。
“大乾官话必须成为唯一通行的语言!孩童入幼学,也要强制学习。”
“禁止在公开场合使用突厥语交流!设立奖惩,学得好、用得好者,可多得粮秣份额,或其子女有机会脱离‘官奴’身份。”
“顽固不化者,严惩!此乃‘言’之同化,断了他们传承旧俗的根脉!”
“其三,文化礼法!”
苏慕白眼神深邃,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要让他们深刻感受到内附后实实在在的好处!”
“安稳的居所、遮风避雨的营帐、风雪天里不会冻毙的保障、生病了有医官可寻、孩子有机会读书识字……”
“让他们对比过去逐水草而居、朝不保夕、动辄死于风雪疫病和部落仇杀的日子!”
“让他们自己明白,哪种才是人过的日子!更要让他们清晰地看到,只有彻底融入大乾,遵守大乾的规矩,他们的子孙后代才有机会摆脱‘官奴’身份,真正成为大乾子民,享受安宁与尊严!此乃‘利’与‘心’之同化!”
苏慕白总结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恐惧压制,利益诱其归顺,文化重塑其魂。”
“三管齐下,恩威并施。”
“过个一二十年,等这一代在恐惧和利益中长大的孩子成年,等那些顽固的老家伙凋零殆尽,等他们的语言、服饰、生活习惯乃至心中所想,都与我大乾子民无异之时……”
他微微一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廷烨。
“那时,他们便不再是突厥残部,而是我大乾北疆放牧牛羊、提供毛绒、拱卫边疆的顺民!这块土地,才算是真正安稳下来,成为我大乾不可分割的血肉!”
顾廷烨静静地听着,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已执掌一州、运筹帷幄的知州,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为幽州殚精竭虑的沉重。
苏慕白的计划,宏大、缜密,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长远眼光。
这绝不仅仅是为了安抚降部,而是为了彻底消化、同化,将其根基彻底融入大乾的肌体之中。
这其中的艰难险阻,顾廷烨可以想象。
不仅要面对突厥人可能的反复,更要顶住来自内部可能的不解和非议,还要平衡各方利益,作者“眉油酥脂”推荐阅读《红楼:从金榜题名到权倾朝野》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确保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坚定前行。
“慕白……”
顾廷烨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由衷的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服。
“你所谋之深远,所虑之周全,非我所能及。”
“我只看到眼前刀兵之险,而你,却要统揽全局,在废墟之上,既要守土安民,又要养军备战,还要谋划这长治久安之策……”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眼中锐气稍敛,流露出深刻的体会。
“我只需考虑如何用刀锋慑服这群狼,守住防线,已是殚精竭虑。”
“而你……却要在这片冻土之上,既要稳住朝堂的猜忌与期望,又要理顺百废待兴的幽州内政,还要养活这数十万军民,支撑朔方军的消耗。”
“更要为这飘摇的北疆,筹划一个看得见的未来……其中艰难,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今日,才算真正体会到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永不停歇的风声在交织。
苏慕白没有回应顾廷烨的感慨,他只是重新拿起炭笔,目光落回案上的简图,仿佛刚才那番关乎幽州未来数十年的谋划,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公务。
他指着图上靠近长城关隘的一处区域,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仲怀,你看这里。水草尚可,距离关隘也近,便于监控。”
“第一批三千户仆骨部残众,就安置于此。明日,你亲自带一营兵马过去,划定草场界限,立下界碑。”
“告诉他们规矩:牛羊数目,朔方军每旬点验一次;成年男子不得私藏兵刃,猎弓需登记;各部之间,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往来;每日日落,部族头人需至朔方军哨所报到……凡有违者,初次鞭刑,再犯,杀其头人,三犯……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平淡,却透着铁一般的法则和不容置疑的杀意。
顾廷烨神色一凛,眼中寒光再现,所有的感慨瞬间被军人的铁血意志取代。
他重重抱拳,声音铿锵有力:
“末将明白!定叫他们规规矩矩,不敢有半分异动!若有敢以身试法者,定斩不饶!”
苏慕白微微颔首:
“粮草按今日议定之数,明日巳时开始发放。”
“记住,按人头,按日发,绝不多给一日之粮。”
“让他们时刻记住,活命的口粮,握在谁的手里。”
“是!”
顾廷烨应道。
“还有,”
苏慕白补充道,目光深远。
“从明日开始,让随军文书和通译,在发放粮草时,用大乾官话宣读几条最简单的禁令和规矩。”
“同时告知他们,待营地初定,会派先生去教孩童识字,学官话。告诉他们,学得好,听话的部族,以后分的草场会更好,粮秣也可能多些。把‘利’字,先摆在他们眼前。”
“温水煮蛙?”
顾廷烨瞬间明白了苏慕白的意图。
“不,”
苏慕白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是让他们在恐惧的寒冰和诱饵的微温之间,自己选一条能喘气的路。”
“这条路,只能按我画好的方向走。”
顾廷烨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点了点头。
他彻底理解了苏慕白这盘大棋的冷酷与精妙。
驯服一群野狼,光靠鞭子不行,还得有拴住它们的锁链和喂饱它们的肉。
而这锁链和肉,都必须牢牢掌握在执鞭人的手中。
“我这就去安排明日的迁移和布防,确保万无一失。”
顾廷烨起身,抱拳准备告退。
“去吧。”
苏慕白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案牍。
“记住,刀,时刻要亮着,更要时刻准备落下。”
顾廷烨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沉重的军靴踏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很快融入帐外呼啸的寒风中。
帐内,又只剩下苏慕白一人。
他放下炭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走到帐边,掀开厚重的帘幕一角。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苏慕白望向营盘外那片被临时圈起来的、在暮色中显得混乱而压抑的突厥营地,点点微弱的篝火如同风中残烛。
目光再转向更南方,那是幽州城模糊的轮廓。
那里有正在日夜赶工的织机,有嗷嗷待哺的百姓,有待抚的烈属,有需要修复的城池,更有来自神都无数双或期待、或猜忌、或等着看他笑话的眼睛。
经济、军事、民族、文化、朝堂……千头万绪,如同无数根无形的丝线,最终都缠绕在他一人手中。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决断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顾廷烨只需考虑如何挥刀,而他,却要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编织一张覆盖现在与未来的巨网,既要缚住北方的狼群,又要为幽州织就一件足以抵御所有严寒的锦衣。
这份不易,沉重如山。
苏慕白放下帘幕,隔绝了寒风,也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帐内重新被火把昏黄的光笼罩,苏慕白坐回案前,拿起一份关于幽州城内织造坊原料库存告急的文书,再次沉浸到那永无止境的、冰冷而繁杂的政务之中。
那挺直的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却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韧。
长夜漫漫,北疆的棋局,每一步,都关乎生死存亡。
一个月后,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幽州北部广袤的工地上。
这里不再是昔日的旷野,而是一片巨大而残酷的苦役场。
数千名突厥青壮,衣衫褴褛,脚踝上拴着沉重的铁链,在朔方军划定的草场边缘,为幽州的“新生”流着血汗。
他们的任务繁重而危险:开山取石、夯筑路基、挖掘沟渠、搬运巨木。
沉重的条石压弯了脊梁,冻土坚硬如铁,震得虎口开裂,渗出的血珠瞬间凝结成冰。
监工的皮鞭破空声和粗粝的呵斥是这片血色工地永恒的伴奏。
令人心悸的是,挥舞皮鞭、厉声叱骂的监工,并非朔方军士兵,也不是汉人胥吏,而是那些已经“归化”、剃去额发、换上臃肿大乾棉袄、操着生硬却努力模仿的大乾官话的突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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