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大多是那些内附部落首领的亲信或急于表现的小头目,被苏慕白委以“监督”之责。
这一招“以夷制夷”,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这些归化的监工,对待起昔日的同胞,下手之狠辣、态度之倨傲,比之朔方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似乎急于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新主子证明自己的忠诚,也急于与过去“蛮夷”的身份彻底割裂。
“蠢货!没吃饭吗?大乾的老爷们给你们活路,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磨洋工的!”
一个身材壮硕、剃着汉人发髻的归化监工,操着夹生的官话,手中的马鞭带着凌厉的风声,“啪”地一声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突厥青壮背上。
那青壮背上褴褛的皮袄瞬间被撕裂,一道刺目的血痕浮现出来,他闷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栽倒。
“看什么看?不服?”
另一个归化监工,脸上带着谄媚又凶狠的表情,几步冲过来,抬起穿着厚棉靴的脚,狠狠踹在另一个青壮的腿弯。
“大人说了,今日这条沟必须挖通!你们这些草原蛮子,天生就是做苦力的命!动作快点!再磨蹭,今晚别想领那半块黑馍!”
辱骂声不绝于耳:
“废物!连块石头都搬不动,活该一辈子当奴隶!”
“披发左衽的野狗!现在知道大乾天威了?晚了!”
“瞪眼?再敢瞪眼,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狼!”
更有甚者,为了讨好上面的管事,对这些苦役施以酷刑。
鞭打只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会让犯错者跪在尖锐的石子上,头顶烈日或刺骨寒风,一跪就是几个时辰。
或是将人吊起来,用蘸了盐水的皮鞭抽打。
凄厉的惨叫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成为其他苦役心中最深的恐惧。
这些归化监工下手毫无顾忌,仿佛要将过去在草原上的不如意、在迁移路上的屈辱,以及对新身份的不安,全部发泄在这些昔日同胞身上。
他们比任何人都急于撇清关系,用最残酷的方式切割过去。
以至于短短时日,工地上便时常传出有苦役被活活打死或重伤不治的消息。
消息传到苏慕白耳中,他并未动怒,只是微微蹙眉,召来了负责此事的顾廷烨。
“仲怀,约束一下那些归化监工。”
苏慕白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下手要有分寸。”
顾廷烨有些不解:
“大人,那些突厥青壮,多是手上沾过我大乾百姓鲜血的亡命之徒,死不足惜。”
“监工们下手狠些,正好杀鸡儆猴,让他们彻底老实。”
苏慕白放下手中的文书,抬眼看他,眼神深邃平静:
“他们自然死不足惜。”
“但眼下幽州大兴土木,修路、筑堤、建仓、加固城防……处处都需要苦力。”
“从本地征发徭役,耗时耗力,且易生民怨。”
“这些突厥青壮,正是上好的、免费的劳力。”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顾廷烨的心上:
“打死了,伤重了,谁来干活?工期延误,谁来负责?物,要尽其用。”
“让他们活着,流干最后一滴血汗,榨干最后一丝力气,为幽州的繁荣添砖加瓦,这才是他们存在的最后价值。”
“告诉那些监工,收敛些,鞭子可以抽,但要人活着干活。”
“若再因过度施暴导致劳力大量损耗,影响工程进度,便让他们自己去顶替那些空缺!”
顾廷烨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苏慕白冷酷而精准的算计。他抱拳沉声道:
“末将明白!这就去传令,严加约束。”
命令下达后,工地上非正常死亡的情况果然锐减。
鞭子依旧在飞舞,呵斥辱骂依旧不绝于耳,苦役们依旧在血泪中挣扎,但至少,他们大部分被“保护”在了一个可以持续压榨的临界点上——活着,却生不如死,只为幽州燃烧自己残存的生命力。
与此同时,在远离喧嚣工地的指定草场上,则是另一番景象,却同样弥漫着沉重的压抑。这里聚集着内附突厥部落的老弱妇孺。
曾经驰骋草原的健妇、活泼的孩童、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今都成了大乾“织造伟业”最底层的牧羊人。
朔方军划定的草场边界清晰可见,有士兵巡逻看守。
成百上千的绵羊、山羊,如同移动的灰白色云朵,在寒风中啃食着稀疏的枯草。
妇人们裹着破旧的大乾棉袄,脸上刻着风霜与麻木,挥舞着简陋的鞭子,驱赶着羊群。
孩童们则负责看管更小的羊羔,或是捡拾羊粪。
老人们佝偻着身子,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边,用粗糙的工具修理着围栏。
为了确保这些牲畜能熬过严冬,为织造坊提供源源不断的羊毛原料,苏慕白早已未雨绸缪。
他借鉴了前世草原的经验,并加以改进,在入秋前组织人手,在漠南草原几处隐蔽的谷地,大规模实施了“青贮”之法。
新鲜的牧草被收割、切碎,层层压实堆积在巨大的地窖中,利用乳酸发酵的原理保存下来。
此刻,这些散发着微酸气息的青贮饲料,便是羊群在枯草季赖以生存的口粮。
每天,妇孺们都要在归化监工的监督下,从指定地点领取定量的青贮饲料,小心翼翼地投喂给饥饿的羊群。
她们自己却只能分到稀薄的糊糊和少量黑硬的干粮,勉强果腹。
严寒、劳碌、食物匮乏,让她们的脸上失去了草原红润的光泽,只剩下灰败和深深的疲惫。
孩童们失去了往日的喧闹,眼神怯懦,依偎在母亲或祖母身边,小手冻得通红发紫,却还要帮忙抱着草料。
这些部落的老弱妇孺,同样在燃烧着自己。
她们用羸弱的肩膀,支撑着为幽州创造财富的“牧业”。
她们喂养的每一头羊,剪下的每一缕羊毛,最终都将变成幽州织造坊里精美的毛呢,变成朔方军将士身上的寒衣,变成神都贵人炫耀的奢侈品,变成支撑苏慕白宏大计划运转的金钱血液。
而她们自己,以及她们在苦役场上挣扎的丈夫、儿子、兄弟,不过是这庞大机器运转中被消耗的、微不足道的燃料。
血泪浸透了这片土地。
工地上突厥青壮的哀嚎与皮鞭声,草场上妇孺的沉默与羊群的咩叫,交织成一曲无声的悲歌。
然而,这一切落在苏慕白眼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站在幽州城楼上,苏慕白俯瞰着这片在他的意志下艰难运转的疆土。
远处工地扬起的尘土,草场上移动的羊群,在他深邃的眸子里,不过是棋盘上被精确操控的棋子。
苏慕白想起那些被突厥焚毁的村落、被掳掠为奴的百姓、城破时殉国的前任知州、朔方军野狐岭下堆积如山的忠骨……
冰冷的寒意覆盖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温度。
就凭这些突厥部落曾经在大乾边境犯下的累累血债——屠戮、劫掠、焚烧、奴役——让他们活着,成为幽州重建的基石,成为大乾强盛的养分,在苏慕白看来,已是自己天大的仁慈。
这仁慈并非源于怜悯,而是源于一种冷酷到极致的实用主义:
活着的奴隶,比死去的敌人更有价值。
物尽其用,榨干他们最后一丝价值,用他们的血泪尸骨,铺就幽州乃至大乾北疆稳固强盛的道路。这便是苏慕白的“仁政”。
至于这过程中掺杂的无数痛苦与绝望?那不过是失败者必然要付出的代价,是他们应得的赎罪。
苏慕白他心如铁石,目光只投向更远的未来——那个被他亲手规划、由无数牺牲铸就的、属于幽州的、稳固而强大的未来。
燃烧吧,突厥的残躯,照亮幽州美好的明天。
这便是你们唯一且最后的存在意义。
就在幽州形势一片大好之时,乾清宫内,龙涎香的气息氤氲,却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烦躁。
隆化帝端坐御案之后,面沉似水,眉宇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面前的紫檀御案上,赫然摊开一份奏折,正是来自西海前线统帅、平西将军、定襄侯谢襄的八百里加急密函。
奏折上的字迹力透纸背,言辞激烈,字字如刀:
“臣谢襄泣血顿首!”
“自蒙陛下天恩,总督西海援军事务以来,夙夜匪懈,唯恐负陛下重托。”
“然西海重建,百废待兴,将士枕戈待旦,抚民刻不容缓。”
“自阁臣齐牧协理西海事以来,户部、兵部调拨之粮秣、军械、饷银,十至西海,仅存二三!”
“奸商劣贾充斥其间,所供之物多霉烂不堪、粗制滥造!齐牧及其党羽,于神都至西海之转运关节,层层盘剥,中饱私囊!致使前线将士缺衣少食,军械朽坏,士气低迷;流离失所之民嗷嗷待哺,重建之资无端蒸发!”
“臣屡次行文催问,皆如石沉大海!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齐牧此人,实乃国之巨蠹!如此贪墨军国重资,动摇边陲根基,其罪当诛!”
“伏乞陛下圣鉴,立斩此獠,以正国法,以安军心,以慰黎庶!”
“若陛下再行姑息,恐西海将复蹈前辙,酿成滔天大祸!臣虽万死,不敢不言!”
“砰!”
隆化帝猛地将奏折重重摔在御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颤。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却又夹杂着无法言喻的憋闷和深深的无力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隆化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萧钦言!才去了一个萧钦言!这才多久?齐牧!朕亲手提拔的齐牧!朕要的疯狗!朕用来撕咬林如海的刀!怎么…怎么转眼也变成了这副贪得无厌的嘴脸?!”
“朕的银子!朕的西海!朕的江山!难道就是给你们这群蠹虫蛀空的不成?!”
隆化帝想起齐牧当初在乾清宫那副感激涕零、誓死效忠的模样,说什么“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定当恪尽职守,竭忠尽智”,如今看来,全是狗屁!”
不过是披着“忠君爱国”外衣的又一条贪婪的鬣狗!
隆化帝烦躁地在御座前来回踱步。
谢襄的奏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西海那个烂摊子,好不容易用林如海提出的“和策”暂时稳住番邦,又抽调了京营八万精锐由谢襄统率去“示之以威”,这才勉强将局面按住,开始艰难的重建。
结果呢。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齐牧这条疯狗,不去撕咬林如海,倒先扑到西海这摊浑水里大快朵颐起来了!简直混账透顶!
杀了齐牧。
念头在隆化帝脑中一闪而过,带着强烈的诱惑。
谢襄的奏折里那份“立斩此獠”的杀气,几乎要破纸而出。
杀了这条不听话的疯狗,既能平息谢襄和前线将士的怒火,也能震慑朝堂,更能在林如海面前展示自己并非全然昏聩。
可……杀了之后呢?
隆化帝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阴沉地看向文渊阁的方向。
林如海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端坐于紫檀条案之后,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匣上,压着那枚象征帝国中枢权柄的“文渊阁大学士关防”铜印。
自萧钦言倒台,林如海顺势而起,威望日隆,内阁俨然已是林如海的一言堂。
那日乾清宫内,面对西海惨败,群臣匍匐战栗,唯有林如海能从容应对,条陈方略。
那一刻,隆化帝感受到的不仅是群臣的依赖,更是一种令他极度不安的威势。
柯政独揽大权的阴影再次浮现心头。
林如海,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隆化帝扶持以制衡萧钦言的林如海了。
他成了新的“心腹之患”。
齐牧此人,表面上是清流领袖,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但隆化帝选中他,不过是要做一条撕咬制衡林如海的疯狗罢了。
如今这条狗刚放出去咬人,还没真正伤到林如海分毫,自己倒先惹了一身腥臊。
若此刻就宰了齐牧,内阁之中,还有谁能站出来牵制林如海。
难道真要看着林如海彻底掌控内阁,变成另一个柯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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