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墙的箭雨如黑云压顶，夹杂着喊杀声震得城砖嗡嗡作响。
沈昭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望着城下被投石机砸出的豁口，尘土飞扬间，几具断臂残躯横卧泥泞中。
耳边传来守城士兵粗重的喘息与盔甲摩擦的金属声，仿佛连风都被这沉重的战意压得低低的。
她忽然注意到身边伙夫递来的水囊——这是今日第三拨换防的士兵，水囊里的粟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轻轻一晃便荡起微弱的涟漪，映出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
“九娘。”她低唤一声，声音压得比城砖还沉，仿佛怕惊扰了这座即将崩塌的城池。
姜九娘不知从哪道女墙后钻出来，鬓角沾着碎土，发丝散乱，带着一股呛人的烟火味。
她手里攥着半块发黑的炊饼，指尖己被炭灰染成焦黑。
她咬了一口，碎屑簌簌落在沾血的围裙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夫人可是想问粮？今早我查了西市粮栈，陈掌柜的囤粮少了三成，说是昨儿夜里有老鼠打洞——可老鼠能搬走五十袋粟米？”她顿了顿，展开袖中皱巴巴的账本，“前天发下去的军粮，记的是每人一升半，可底下弟兄说，分到碗里的连半升都不到。”
沈昭的瞳孔骤缩，眼底闪过一抹寒光。
她早该想到，周大人安插在城内的耳目不止是那些明面上的监军。
粮草被克扣，比叛军的攻城槌更致命——士兵饿着肚子，再锋利的刀枪也举不起来。
“夫人，我有个法子。”姜九娘突然凑近，染着丹蔻的指尖在城垛上画了道火痕，指尖残留的朱红像一道未愈的伤口，“烧粮。”
“烧？”沈昭的呼吸一滞，鼻尖萦绕着一丝硫磺与血腥混杂的气息。
“烧最显眼的东仓。”姜九娘指了指城内东南角的青瓦粮仓，远处那片屋脊在夕阳下泛着死气沉沉的灰光，“让叛军探子看见浓烟，再让商贩们传‘粮库着了天火，只剩三天存粮’的话。那些叛军里多是被周大人逼来的流民，本就怕打下城后没粮喝西北风。要是他们以为城破了也没吃的，保准得先乱起来。”
沈昭的指尖在城垛上轻轻叩着，节奏缓慢却坚定，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风吹过她的衣襟，带起一片细小的尘埃，拂过她满是血污的靴面。
东仓存的是去年赈灾的陈粮，本就霉了大半，烧了不可惜；但这把火若引不出叛军内乱，反而会让城内百姓彻底慌了——可如今还有别的法子吗？
“去办。”她咬着牙，“让陈掌柜的把粮价涨到三倍，要骂娘的、要抢粮的，都由着他们闹。但得派暗卫盯着，别真出人命。”
姜九娘应了声，转身时裙角扫过沈昭沾血的靴面，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蛇鳞轻擦地面。
她走得极快，像条滑不溜秋的鱼，眨眼就混进了搬运滚木的民夫堆里。
两日后的黄昏，东仓的浓烟裹着焦糊味冲上半空时，叛军阵脚果然乱了。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尘，夹杂着粮食燃烧后的苦涩气息。
沈昭站在南墙最高处，望着那些举着刀却不肯往前冲的叛军——他们交头接耳，有人扯着旗手的袖子要退，有人挥刀砍翻了试图维持秩序的小头目。
石刚的咆哮声被风声撕碎，他挥着狼牙棒砸翻两个逃兵，可更多人却像被踩碎的蚁群，顺着山坡往回撤。
“夫人，叛军后队退了！”报信的小兵跑得膝盖发颤，“说是怕打下城没粮，还不如回山里啃树皮！”
沈昭攥着腰间的虎符，指节发白。
她本该松口气，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抹猩红——马凤娘正从西角楼的阶梯上冲上来，腰间的银铃震得叮当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沈昭！”马凤娘的鞭子“啪”地抽在她脚边，“你当全城百姓的命是戏文里的纸人？烧了粮，要是叛军真打进来，老弱妇孺拿什么填肚子？”她眼眶通红，发间的珊瑚簪子歪向一边，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沈昭没躲。
她望着马凤娘腰间那串褪色的银铃——那是她族人的骨血所铸，每响一声都是一条命。
“周大人关了你的阿爹和三个弟弟，在北境的黑牢里。”她轻声道，声音低沉如夜色中的风，“他们的镣铐钥匙，在石刚怀里的檀木匣里。”
马凤娘的鞭子“当啷”落地。
她踉跄两步，扶住城垛，指缝里渗出血来：“你...你怎么知道？”
“九娘查的。”沈昭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姜九娘用密语写的情报，“周大人要你带族人当炮灰，等城破了，再以通敌的罪名杀了他们灭口。你以为他真会给你封地？他要的是马氏一族的命，和这城的血。”
马凤娘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首掉。
她弯腰捡起鞭子，银铃在夜风中碎成一片：“好个沈昭，好个借刀杀人。”她猛地抬头，眼里的狠劲比叛军的箭还利，“我帮你炸了石刚的火药库。但要是我阿爹少根汗毛——”
“我拿裴砚的虎符作保。”沈昭解下腰间的虎符，塞进她手里，“城破前，他们一定活着。”
子时三刻，叛军营地的篝火渐次熄灭。
夜风卷起枯叶，掠过营帐之间，带来一阵阵冷冽的寒意。
马凤娘裹着染血的披风，像道影子掠过岗哨。
她怀里的火药包是沈昭亲自调的，引信浸了松油，遇火就着，散发出淡淡的松脂香。
石刚的帐篷在营地中央，旁边堆着十车火药——那是他从周大人那里骗来的“攻城利器”。
她摸到帐篷后角时，听见石刚的呼噜声震得帐篷布首颤，鼾声如雷，夹杂着梦呓般的咒骂。
借着月光，她看见他腰间的檀木匣，铜锁在夜色里泛着冷光，仿佛藏着无数冤魂的怨念。
手刚触到匣扣，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谁？”巡夜的叛军举着火把凑近，火光摇曳间照亮了她藏身的阴影。
马凤娘心一横，抓过火药包就往火药堆里扔。
火星子“刺啦”窜起的刹那，她撞开帐篷冲出去，背后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
热浪掀翻了她，她滚进草窠里，听见石刚的怒吼：“抓住那女的！活剐了她！”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马凤娘咬着牙爬起来，却被一块碎石硌得膝盖生疼。
就在刀刃要砍到后颈时，一道银芒闪过——燕无双的剑挑开了那把刀。
他穿着钦差亲卫的玄色劲装，腰间的鱼肠剑还滴着血：“马姑娘，周大人的罪证在这。”他抛来个油布包，“带着它去见钦差，你族人的命，保得住。”
马凤娘攥紧油布包，身后的爆炸声还在震得地皮发颤。
她望着燕无双腰间的飞鱼纹，突然明白沈昭说的“更大的风暴”是什么——周大人的手，从来不止在这一座城。
此时的南城墙，沈昭望着叛军营地腾起的火光，嘴角终于扯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她摸出腰间的号角，对着夜色吹了声短促的调子——那是裴砚的死士待命的信号。
“传我命令，”她转身对守城校尉道，“叛军士气己溃，三刻后开城门。”
校尉愣了：“夫人，这时候出城——”
“趁他们乱，打他个措手不及。”沈昭的目光扫过城外的焦土，眼中燃起久违的锐气，“告诉裴砚，该他的死士上场了。”
夜风卷着硝烟掠过城头，远处传来零星的喊杀声。
没有人注意到，沈昭袖中那张燕无双派人送来的密报，正被她捏得发皱——上面写着：周大人私通北戎，粮草半数运去了关外。
而此刻的南城门下，裴砚的死士们己备好了战马。
他们望着城头那道挺拔的身影，手中的刀擦得发亮，只等一声令下，便要踏碎这满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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