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刚敲过，沈昭的指尖就被烛芯烫了一下，一滴蜡油滚落在手背，带着微微刺痛。
作坊里的绣娘们正把最后一批织甲往马车上搬，姜九娘的嗓门混着木料吱呀声撞进来：“沈姑娘，车都备好了！”她转身时，腰间的铜铃铛叮铃作响——那是沈昭特意让人在每辆马车上系的，为的是毒粮中心的内应能通过铃铛声辨认他们的车队。
那声音清脆而急促，在静夜里格外分明。
“等下过西市牌坊，让阿巧把第三车的油布掀半尺。”沈昭抓起案上的火折子塞进姜九娘手里，指腹擦过对方掌心的薄茧，粗糙而温暖，“要是看见穿靛蓝短打的，把火折子往车底一丢就跑。”
姜九娘的手突然攥紧她的手腕。
这双手向来稳当，此刻却带着细不可察的抖：“你说打完这仗去江南……”她突然笑起来，虎牙在烛火下闪了闪，“到时候我要在船头摆两坛女儿红，看你和裴将军撑伞看雨。”
沈昭喉咙发紧，鼻腔里泛起一丝酸涩。
她想起上个月姜九娘蹲在屋檐下补鞋，说最恨江南的雨，潮得鞋帮子都发霉。
那时雨水顺着瓦片往下淌，她还抱怨道：“鞋子吸饱了水，走起路来像踩棉花。”
可现在这丫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倒像是真信了江南的春天。
“快走。”她推了姜九娘一把，转身去摸墙角的铁箱。
箱底压着十二枚震地甲触发器，每一枚的引信都用蜂蜡封得严实。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外头突然传来闷响——是北城门方向。
李铮的死士该到了。
“娘子！”绣娘春桃撞进来，发辫散了半缕，“裴将军那边打起来了！”
沈昭抓起铁箱冲出门。
夜色里，西北方的火光像条张牙舞爪的龙，把半边天烧得通红。
风中夹杂着燃烧木材与血气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看见裴砚的玄色披风在火里翻卷，手中的横刀劈落三个敌兵，刀背却在第西个人的长枪上磕出个豁口——他旧伤未愈，体力根本撑不住这么久的厮杀。
“把震地甲分下去！”她扯着嗓子喊，铁箱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老周头带二十个能扛重物的跟我走！其余人守着织甲，谁要敢退——”她抽出腰间的剪刀抵在自己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温热而黏腻，“我沈昭第一个死在你们前头！”
义勇队的脚步声砸得地面首颤。
沈昭跑过街角时，闻到了熟悉的铁锈味——是姜九娘的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硝烟交织的气息，令人作呕。
她猛地刹住脚，就见巷口的青石板上有半截染血的银簪，是姜九娘总别在鬓边的那支。
簪尖仍泛着冷光，仿佛还带着她的体温。
“九娘！”她喊，声音撞在斑驳的院墙上又弹回来。
回应她的是一声巨响。
毒粮中心方向腾起橘红色的蘑菇云，热浪裹着焦糊的药味扑过来，灼热如烙铁贴脸。
沈昭眯起眼，看见火光里有个踉跄的身影——是姜九娘。
她的右肩豁开个血洞，左手攥着半截带火的引信，身后跟着个穿宦官服的瘦子，正是李德海。
“小蹄子倒能折腾。”李德海的公鸭嗓混着爆炸声，“周大人说你们要炸药库，我还当他多心……”
姜九娘突然笑了。
她的白裙子己经成了血布，却还是歪头冲沈昭的方向眨了眨眼。
那是她们约好的暗号——“我要动手了”。
“你以为周大人算无遗策？”她猛地转身，把引信往脚边一丢。
药库废墟里传来“呲啦”一声，是未燃尽的火药被引燃了。
李德海的脸瞬间煞白，刚要跑就被姜九娘扑住脚踝。
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姜九娘的指甲深深掐进他手背：“我阿爹是被你们的毒米害死的，我阿娘……”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我阿娘最后还说，要谢谢朝廷发的米。”
爆炸比预想中更猛烈。
沈昭被气浪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空了声音。
等她爬起来，只看见满地碎砖，和姜九娘那半截银簪——簪头刻的“昭”字还在，是去年她生辰时姜九娘亲手刻的。
“沈姑娘！”老周头的喊声响在头顶，“裴将军快撑不住了！”
沈昭抹了把脸上的灰，摸到一手黏腻的血。
她不知道那是姜九娘的，还是自己的。
震地甲触发器硌着掌心生疼，她突然想起裴砚说过的话：“这些铁疙瘩，该用来炸敌人的骨头。”
“跟我冲！”她抄起触发器砸向最近的敌兵，金属撞在头盔上发出闷响。
义勇队的锄头、钉耙跟着落下来，像片黑压压的雨。
裴砚的横刀砍到一半突然顿住，他望着人群里那抹染血的月白裙角，喉结动了动：“昭昭？”
“闭嘴，砍人！”沈昭踢开脚边的尸体，把触发器塞进他手里，“往左边第三辆马车底下丢，那是王崇文的火药车。”
裴砚的伤口还在渗血，握触发器的手却稳得像山。
“轰”的一声，火药车炸成了碎片，飞溅的火星引燃了敌军的旌旗。
沈昭趁机拽着他往毒粮中心的指挥所跑——那里亮着两盏气死风灯，是王崇文的标记。
指挥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崇文坐在案后，手里的密信正往火盆里丢。
他穿着玄色云纹官服，腰间的玉牌却沾着血，看来是刚从刑房过来。
“沈姑娘来得正好。”他笑得像只老狐狸，“本尚书正想找你算算账——你毁了我二十车毒米，可知边疆要多死多少人？”
沈昭的剪刀抵上他咽喉时，他还在笑。
“周大人带着五万大军快到了。”他压低声音，“你们就算毁了这里，也不过是让边民多活三天。”
裴砚扯回火盆里的密信。
信笺边缘己经焦了，“周”字却还清晰。
沈昭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酸——她们拼了命要救的人，原来在那些大人眼里，不过是棋盘上的卒子。
“把他捆了。”她扯下王崇文的腰带，“带回去给百姓看……”
外头的马蹄声突然响成一片。
沈昭透过窗户望去，月光下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像条烧红的河。
裴砚的背贴上她的，体温透过染血的衣料传过来。
他的手指勾住她的，指节因用力泛白。
“还有最后一个触发器。”沈昭摸出怀里的铁疙瘩，“指挥所地下有个地窖，我让人埋了三十斤火药。”
裴砚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他的唇上有血的味道，混着硝烟，却比任何誓言都烫。
“赌吗？”
“赌。”沈昭把触发器塞进他手里，“你引他们进院子，我去点地窖。”
马蹄声更近了。
月光照在裴砚的禁军腰牌上，“靖”字泛着冷光，像把淬了毒的刀。
沈昭望着他转身的背影，突然想起今早那个求护心甲的老妇人。
她摸了摸怀里的织甲，那里还留着姜九娘的体温。
“等打完这仗。”她对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裴砚的脚步顿了顿。
他没有回头，却抬手碰了碰耳后——那是他们的暗号，“我听见了”。
指挥所外，敌军的喊杀声己经清晰可闻。
沈昭攥紧怀里的火折子，往地窖口跑去。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把眼里的光映得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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