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的耳膜被马蹄声震得发疼,那声音仿佛是铁锤一下下敲在她的太阳穴上。
地平线尚未泛起尘烟,她却己从林素心药篓里晃动的陶瓶中嗅到了一丝苦涩的药香——那是用半座山的药材熬出的解毒剂,能救营地里染了王崇文毒烟的百来号老弱。
瓶子在月光下微微反光,映出她紧绷的脸庞。
裴砚的掌心还带着方才拽她时的温度,隔着粗布衣裳烙在后腰,让她想起他说“相信我”时睫毛扫过她发顶的触感,那种微痒像是细雨落在心头。
“震地甲。”她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比夜风吹动帐篷帘的声响还轻,几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裴砚握剑的手顿了顿,玄色外袍上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褐:“你说什么?”
“三年前我给边军造的触发器。”沈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记忆里铁匠铺的火星子噼啪炸开,空气中弥漫着焦热的金属味——那时她还叫沈十二,跟着父亲在军器监打磨甲胄,父亲指着新制的青铜机关说,“这东西埋进土里,引信连着火药,马蹄一踩就炸,能震断半里地的马腿。”
老瞎子的盲杖在地上敲出急促的点:“北官道下有暗河,震波能顺着水脉传。”他枯瘦的手背还凝着未干的血珠,不知道是方才迷毒战里溅的还是自己伤的,“但需要人引着敌军踩触发点。”
裴砚的目光扫过远处“周”字锦旗的金线,喉结滚动:“红衣娘子的人在侧翼。”
话音未落,一道红影从帐篷后闪出来。
红衣娘子的短刀还滴着血,发间的珊瑚珠串在夜风中摇晃,叮当作响,像是远古神庙里唤醒杀意的铃铛。
“要老子当饵?”她咧嘴笑时,左边虎牙闪着冷光,“成啊,上个月马彪那老匹夫还说我骑术不如他,正好试试。”
沈昭摸出怀里的避毒散瓷瓶,反手塞进红衣娘子手里:“撒在左前方三十步的沙坑里,震地甲的引信在那下面。”她的指尖擦过对方手背的刀疤——那是三年前边境马市,红衣娘子为救她挡下的刀伤,疤痕己经发白,却依旧冰凉。
“得嘞!”红衣娘子甩了甩腰间的红绸,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沈昭额前碎发乱飞,那风里夹杂着血腥与皮革混杂的味道。
她翻身上马的动作利落得像道红电,马蹄溅起的沙粒打在沈昭脸上,咸腥的血味混着马汗味涌进鼻腔。
“铮子!”裴砚突然拔高声音。
李铮从暗处窜出来,腰间的大刀还沾着未擦净的血,铠甲缝隙里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亮得刺眼:“统领!”
“带前营三百人守东墙,护着药篓和老弱。”裴砚抽出腰间短刃抛过去,刀身划开夜色时寒光凛冽,“沈昭的解毒粉在林大夫那,别让半粒撒了。”
李铮接住短刃的手稳如磐石,粗黑的眉峰拧成疙瘩:“那你?”
“我跟昭昭守中军。”裴砚的手指轻轻勾住沈昭腕间的银镯——那是她父亲留下的最后遗物,冰冷而沉重,“王崇文的人要抓活口,我们得把水搅得再浑些。”
远处传来第一声炸响。
沈昭的耳膜嗡地一震,地面像被巨锤砸中的鼓面,震得她膝盖发软。
她看见黄尘里腾起几丈高的沙柱,最前面的战马前蹄突然扬起,马腿在半空抽搐着打弯,骑手摔下来时撞翻了后面的队伍,金属铠甲相撞的声响混着痛呼,像一锅煮沸的滚油。
“成了!”老瞎子突然笑出声,盲杖在地上敲出欢快的节奏,空气里多了几分潮湿的泥土味,“震波顺着暗河传了七里地,至少能乱他们半柱香!”
红衣娘子的红绸在混乱中闪了两闪,带着二十来骑从敌军右翼突围而出。
沈昭看见她举刀砍断最后一根拦路的长枪,珊瑚珠串在发间蹦跳,像一串被风吹散的火星。
“走!”裴砚拽着她往中军跑,玄色外袍被风灌得鼓起来,像只扑棱着翅膀的巨鸟。
中军帐前己经乱作一团。
王崇文派来的亲卫举着火把,刀枪的寒光在人群里穿梭,几个试图保护老弱的义勇队被砍倒在地,鲜血在沙地上洇出暗红的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
林素心的药篓倒扣在地上,陶瓶碎了满地,深褐色的药汁混着血水流进沙缝,散发出苦涩的药香。
“保护药!”沈昭尖叫着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碎瓷片上,脚底传来一阵刺痛。
她抓起一把混着血的药渣塞进怀里,指尖被瓷片划得鲜血淋漓。
裴砚的剑在她头顶划出银弧,砍翻两个扑过来的亲卫,血溅在她脸上,温热的液体顺着下巴滴进衣领,带着腥甜。
“昭昭!”裴砚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慌乱,他扯下外袍裹住她的手,玄色布料立刻被血浸透,“别管药了,先——”
“不行!”沈昭咬着牙扯开他的手,另一只手抓起最后半瓶没碎的药汁,声音哽咽,“这是林大夫熬了整夜的,死了的人救不回来,但活着的……”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抱着染血布娃娃的小丫头,额头伤口还在冒血,“活着的不能再死了。”
裴砚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来。
沈昭的药渣撒了一地,却听见他贴着她耳朵说:“我抱着你,你撒药粉。”他的呼吸滚烫,混着血腥味扑在她颈侧,“剩下的,我来。”
沈昭颤抖着摸出怀里的解毒粉袋。
那是老瞎子用十年陈艾和避毒草磨的,她攥着布袋的手青筋暴起,每撒一把就数一个数——一,二,三……数到第七十八的时候,小丫头的哭声突然变轻了,她沾血的手指抠住沈昭的衣角,哑着嗓子喊:“姐姐。”
裴砚的剑穗扫过她脸颊。
那抹红在混战中格外醒目,像团烧得更旺的火。
他的长枪刺进第三个亲卫的胸膛时,沈昭看见他眼底的血色,比外面的月光更亮。
“跑了!”李铮的吼声突然炸响。
沈昭转头,看见王崇文的青缎官服在帐篷后一闪。
那胖子跑得跌跌撞撞,腰间的玉牌撞在帐篷杆上叮当作响,连官靴都跑掉了一只,露出白生生的脚踝,在月光下像段肥腻的藕。
“裴砚!”她猛地推他的肩膀,“王崇文跑了!”
裴砚的长枪顿在半空,扫了眼混乱的战场,突然用力把她推给李铮:“护好她!”他转身时玄色外袍翻卷如云,“昭昭,我在这守着,你去!”
沈昭的指甲掐进李铮的胳膊。
李铮的铠甲硬得硌人,却还是顺着她的力道松开手:“姑娘小心,那老匹夫身上可能有……”
后面的话被风声卷走了。
沈昭追着王崇文的背影冲进帐篷群,脚下的碎瓷片扎得脚底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王崇文的喘息声像破风箱,她听见他撞翻药碾子的声响,看见他的官帽掉在地上,三眼花翎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沈姑娘!”王崇文突然停住,转身时脸上的肥肉首颤,“你听我说,周大人手里有二十万大军,你们赢不了的!只要你放了我,我保你……”
“保我什么?”沈昭抄起脚边的断剑,剑尖抵住他的咽喉,声音在发抖,断剑却稳得像块铁,“保我像我爹那样被污蔑通敌?保我像我娘那样被发卖为奴?你贪了军粮,往药里掺巴豆,让边军染瘟疫——这些账,今天该算算了。”
王崇文的冷汗滴在剑尖上,砸出细小的水花:“你敢杀朝廷命官?你可知周大人……”
“周大人的脑袋,我迟早要砍。”沈昭摸出腰间的麻绳,反手捆住他的手腕,“但现在,我要你活着,看着我们怎么把你们的阴谋撕成碎片。”
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弱了。
沈昭拽着王崇文往回走时,看见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裴砚站在中军帐前,玄色外袍满是血污,却依然笔挺得像杆枪。
他看见她时眼睛亮了亮,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露出个清浅的笑。
老瞎子坐在帐篷边,盲杖靠在膝头,手里攥着半块烤馍。
看见他们过来,他把烤馍塞进王崇文怀里:“吃,有力气才好上公堂。”他的盲眼虽然看不见,嘴角却扬着笑,“方才听见震地甲响,比我当年在军器监造的还响。”
沈昭的手还在抖。
她走到裴砚面前时,他突然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他的铠甲上全是血,却暖得像团火。
沈昭听见他心跳如鼓,一下一下撞在她耳边,混着远处传来的号角声,像首没写完的战歌。
“回营地。”裴砚的下巴抵着她发顶,“老瞎子的毒药用完了,林大夫的药得重熬,王大人……”他的目光扫过被捆成粽子的胖子,“得让他看看,谁才是这战场的主人。”
东边的太阳露出半张脸,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昭望着远处还在冒烟的战场,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昭昭,兵戈无情,但持戈的人要有义。”她摸了摸怀里剩下的药渣,又摸了摸裴砚腰间的剑穗——那抹红还在,像团永远不会灭的火。
“走。”她握住裴砚的手,“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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