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的鞋跟碾过营地外的碎石子时,后颈的碎发被晨风吹得发痒。
她攥着王崇文手腕的麻绳勒得虎口生疼,可那胖子的肥肉软塌塌搭在她手背上,倒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方才在帐篷群里撞翻的药碾子还在她脑子里响,碾轮滚过的声音混着王崇文那句“周大人有二十万大军”,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阿昭。”裴砚的声音裹着晨露的凉,落在她耳后。
他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此刻正屈指碰了碰她攥麻绳的指节,“手在抖。”
沈昭这才惊觉自己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低头看,腕骨处还沾着王崇文的冷汗,黏腻得像层恶心的膜。
裴砚的拇指轻轻抹过她手背,带着铠甲缝隙里渗出的血渍,倒比温水还烫些:“林大夫在偏帐,我让姜九娘守着药箱了。”
老瞎子突然用盲杖戳了戳地面。
他的烤馍早不知丢到哪去了,这会儿正侧着耳朵,花白的胡子被风掀起来:“东边帐篷角有艾草味,林小娘子该在那。”话音未落,偏帐的布帘“唰”地被掀开,林素心探出头来,月白裙角还沾着褐色药渍——她定是听见动静就跑出来了。
沈昭把王崇文往裴砚怀里一推。
胖子哎哟一声踉跄,裴砚单手扣住他后颈,像拎只待宰的鹅。
沈昭摸出怀里皱巴巴的纸卷,那是老瞎子昨夜在马灯下一笔一画抄的毒药配方,边角还沾着烤馍渣:“林姐姐,这是老瞎子说的毒粮解法。巴豆掺了西南蛇莓,周狗日的想让边军上吐下泻半个月,等毒发得差不多再……”
“别急。”林素心接过纸卷时,指尖擦过她发颤的手背。
女医师的手常年浸在药汁里,带着股淡淡的薄荷香,“我先看配伍。”她转身时裙角扫过沈昭的小腿,像片温柔的云。
沈昭望着她俯身在案前的背影,烛火映得她眼尾的细纹发亮——林素心今年该有三十八了,当年在江南救过三个瘟疫村子的命,如今却跟着他们在这破营地啃硬饼。
“沈姑娘,你当真要审我?”王崇文突然抽了抽鼻子。
他被裴砚按在条凳上,官服前襟全是土,三眼花翎歪在肩头,倒像只拔了毛的孔雀,“周大人的人此刻该到北山口了,你们就算杀了我——”
“谁要杀你?”沈昭抄起案上的茶碗,“啪”地砸在他脚边。
瓷片飞溅,王崇文尖叫着缩起肥腿,沈昭顺势掐住他后颈,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我要你把周狗日的怎么勾结北戎,怎么往军粮里掺毒,怎么让我爹背通敌黑锅的事,一桩桩吐出来。你要是敢漏半句——”她瞥向裴砚腰间的剑,“裴将军的剑可是认过血的。”
裴砚没说话,只将剑往地上一拄。
玄铁剑刃磕在青石板上,“嗡”地发出龙吟。
王崇文的胖脸瞬间白得像发面馍,喉结滚了三滚:“我、我也是被逼的……周大人说只要我把军粮扣三成,他就帮我把小儿子送到南境避祸……那毒粮是北戎人给的,说掺了蛇莓汁能让边军拉得站不起来,等他们打过来时——”
“北戎人什么时候跟周狗日的勾搭上的?”沈昭的声音冷得像刀。
她想起昨夜在乱军里捡到的半面狼头旗,想起父亲临终前咳着血说“北戎的箭头有毒”,指甲掐进王崇文后颈的肉里,“说!”
“去岁中秋!”王崇文哭嚎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周大人派他侄子去漠北送了二十车盐,换了五千石毒粮!他们说等边军垮了,北戎骑兵从青石峡杀进来,周大人开城门——”
“够了。”裴砚突然按住沈昭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烫得沈昭指尖发颤,“阿昭,林大夫那边有动静了。”
沈昭猛地转头。
偏帐的布帘被夜风吹得翻卷,林素心举着个青瓷瓶冲他们招手,发间的木簪歪在耳后:“解了!蛇莓毒最怕苦参和金盏花,我按老瞎子的方子加了半钱朱砂,熬出这三罐药汁。给士兵们掺在水里喝,半日就能止泄。”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浸了星子的潭水,“织甲的事我也想好了,把药汁浸在棉布里,缝进甲叶夹层,士兵贴身穿着,毒气沾到布料就解了。”
“好。”沈昭深吸一口气,转身时把腰间的铜哨吹得震天响。
姜九娘从帐后闪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这丫头定是躲在那听了半晌。
“九娘,带二十个手巧的姐妹去西帐,把林大夫的药汁全浸到棉布里。”她摸出怀里的银锁片,那是母亲留下的,“去马厩找张婶子,把我藏在梁上的三十匹细棉布搬出来,快!”
姜九娘应了一声,炊饼往怀里一塞就跑。
沈昭转头看向裴砚,他正低头用匕首割王崇文的裤带——那胖子吓得首蹬腿,裴砚却像没看见,割下一段粗布往他嘴里一塞:“李铮在帐外,让他带人把这胖子押去地牢。”他抬头时,眼尾的血渍还没擦净,倒像抹残红,“老瞎子说北戎人的毒烟怕艾草,我让人去砍了半坡艾草,混在毒气弹里。”
老瞎子坐在门槛上,盲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裴将军要是信得过我这把老骨头,我帮着调药。当年在军器监,我调过能迷倒三百人的蒙汗散。”他摸索着摸出个牛皮袋,“这是我藏的鹤顶红,掺在艾草里,能让北戎人咳出血来。”
“好。”裴砚蹲下来,把老瞎子的手按在牛皮袋上,“今夜子时,李铮带百人队摸去北戎后营。您老帮着把药粉装进气弹里,我让人给您备三桶烈酒——”
“得嘞!”老瞎子咧嘴笑,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我这把老骨头,就给小将军们打个下手!”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慢慢罩下来时,沈昭正蹲在织甲堆里。
她的手指被棉线勒得发红,却仍在往甲叶夹层里塞浸了药汁的布条——林素心说要缝三层,她便一层一层数着。
远处传来马嘶,是李铮的小队出发了。
她抬头时,看见裴砚站在点将台上,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烧红的旗。
“阿昭。”裴砚的声音从风里飘过来。
他不知何时下了台,此刻正站在她身侧,手里捧着个粗陶碗,“喝口热粥。林大夫说你从昨夜到现在没吃东西。”
沈昭这才觉出饿。
她接过碗,粥里的红枣甜得发腻,倒像母亲从前熬的。
裴砚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李铮的人该到北戎后营了。老瞎子的毒气弹加了蜂蜡,遇热才炸——”
“轰!”
爆炸声像惊雷劈开夜幕。
沈昭手里的碗“当啷”掉在地上,粥汁溅在她鞋面上。
远处腾起橘红色的火光,映得半边天发红。
裴砚猛地站起来,腰间的剑“唰”地出鞘:“是毒气弹!北戎人乱了!”
沈昭跟着起身。
她看见北戎营地的火把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士兵们的喊叫声混着马的嘶鸣,像锅煮沸的水。
裴砚转头看她,眼里燃着她从未见过的火:“阿昭,跟我去点将台。”他伸手拉她,掌心的茧磨得她手背发痒,“该我们收网了。”
指挥所的烛火在他们进门时忽明忽暗。
沈昭望着墙上挂的羊皮地图,北戎营地的标记被红笔圈了个圈——那是李铮方才炸的地方。
裴砚的手指点在青石峡的位置,声音低得像耳语:“等天亮,北戎人会往青石峡退。我们在那——”
“裴将军!沈姑娘!”帐外传来士兵的喊,“李副将传回消息,毒气弹炸了北戎的粮仓!他们现在正抢水喝——”
沈昭与裴砚对视一眼。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像团永远不会灭的火。
她摸了摸怀里的药渣,又摸了摸他腰间的剑穗——那抹红还在,映得她的脸发烫。
“先睡半个时辰。”裴砚突然说。
他扯下披风搭在她肩上,自己却靠在案边,“天亮前,我们得把下一步的棋摆好。”
沈昭蜷在披风里,闻着上面的血味和铁锈味,却觉得比任何锦被都暖。
她望着裴砚的侧脸,看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听着远处渐弱的喊杀声,突然想起父亲说的“持戈的人要有义”。
帐外的更鼓敲了三下。
沈昭闭上眼时,听见裴砚轻声说:“等打完这仗……”
后面的话被风声卷走了。
她笑着缩进披风里,知道明天天亮时,他们会有更重要的事要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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