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抱着模型跨出会议室时，后颈还在发烫。
刚才刘书记拍他肩膀的力道透过蓝布工装渗进骨头，像团烧红的炭——这是他进厂三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车间里那个总被念叨"瞎捣鼓"的刺头。
陈默跟在他身后收图纸，牛皮纸卷在他臂弯里压出浅痕。
发小的皮鞋尖擦过青石板，忽然低低笑出声："你猜老张刚才抹眼角，是想起老厂长带他拆第一台苏联卡车那会儿么？"
林宇脚步顿了顿。
他想起老张刚才盯着模型时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比命还金贵的东西——和他前世蹲在汽修厂后院，摸着锈迹斑斑的老捷达发动机时，大概是一个模样。"管他呢，"他把模型往怀里拢了拢，"只要他不掀咱们的摊子就行。"
车间的方向传来电焊机"滋啦"一声响，火星子窜上半空又落进铁槽，在林宇脚边碎成星子。
他刚拐过黑板报，就闻见一股子甜丝丝的枣花馍香——李姐端着铝饭盒从家属院方向跑过来，蓝布围裙角还沾着面粉。
"小宇！
小陈！"她喘着气把饭盒往林宇怀里塞，"我在食堂听见刘书记说你们要搞轿车，赶紧蒸了馍。"她伸手要摸模型，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用围裙擦了三遍才轻轻碰了碰车头，"可算让咱厂有了点新盼头。"
林宇掀开饭盒盖，热气裹着枣香扑出来。
他忽然想起上周李姐帮他打掩护，说他"在她屋里修缝纫机"，实则是和陈默在仓库改减震器。"李姐，"他喉咙发紧，"等咱'星火'下线，第一个载你去城里转一圈。"
"去你的！"李姐眼眶红了，又立刻板起脸，"可着劲儿往前冲，别学刘强那号人。"她往会议室方向瞥了眼，"我瞅见他举着相机拍你们模型，保不齐要去上边告状。"
林宇的手指在模型车顶上顿住。
刘强是厂办宣传科的，平时最爱往厂长办公室跑。
他想起刚才窗外那道灰影，镜头玻璃反的光像把小刀子。
陈默推了推眼镜："图纸我们留了底，刘书记那边也打过招呼。"他声音轻却稳，"真要查，就说这是卡车改良的衍生研究。"
李姐拍了拍林宇手背："我走了，馍凉了就不好吃。"她转身时围裙带飘起来，扫过墙角的月季花，落了两片粉花瓣在林宇鞋尖。
第二天清晨，林宇刚进车间就被赵科长叫住。
老科长把油印的任务单拍在钳工台上，油渍在"星火-1号研发项目"几个字上晕开："刘书记说，先给你们拨两台旧车床，材料走特批流程——可别给我整出娄子。"
陈默己经铺开新图纸，铅笔在钢板厚度栏停住："悬挂系统要改弹簧间距，得用30SiA钢。"他抬头，"但库里只有20号钢，李主任说特批单得等半个月。"
林宇的拇指蹭过任务单边缘，纸角被他搓出毛边。
他想起系统昨晚弹出的提示："悬挂改良需高精度钢材，当前材料匹配度40%。"车间外的大喇叭开始播送"抓革命促生产"，他突然扯下工作帽摔在钳工台上："半个月？
等特批下来，咱们的进度得卡到冰窟窿里！"
陈默没接话，低头翻着笔记本。
他的钢笔尖在"物资局"三个字上戳出个洞："我昨天跑了三局，说轿车用钢不在年度计划里。"发小的声音闷在图纸后面，"连王处长都说，'造卡车才是正业'。"
林宇抓起桌上的钢板尺，金属棱硌得手心生疼。
他望向墙上的"先进生产者"奖状——那是老张去年得的，表彰他改良卡车刹车系统。"老张当年改刹车，是不是也卡过材料？"他突然说。
陈默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对！
我听张婶说过，老厂长那会儿为了刹车钢，带着老张去黑市淘过边角料。"他合上笔记本，"老王——就是总在南门卖旧零件的那个，他手里有渠道！"
林宇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见过老王几次，那老头总蹲在柳树下，面前摆着锈迹斑斑的化油器和缺角的外文杂志。
上回他蹲在摊前翻《SAE技术报告》，老王敲了敲杂志封皮："小同志，这玩意儿比你车间的破钢板金贵。"
暮色漫进车间时，林宇在南门柳树下找到了老王。
老头正往搪瓷缸里倒二锅头，酒气混着烟草味扑过来："林钳工，今儿不看洋杂志了？"
"王伯，"林宇首截了当，"我需要30SiA钢，还有国外的悬挂系统图纸。"他从兜里摸出半块桃酥——李姐塞给他的，"您要的东西，我尽量给。"
老王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捏着桃酥转了三圈，突然笑出声："你这娃，和当年的老厂长一个脾气。"他从裤腰里摸出个油纸包，"钢我有三吨边角料，在西郊仓库。
图纸...得加钱。"他指了指林宇胸前的工牌，"但咱说在前头，要是出了事——"
"我兜着。"林宇想起昨天刘书记的话，声音沉得像砸在钢板上，"您信我，就像老厂长信老张那样。"
老王的手停在半空。
他盯着林宇胸前的工牌看了很久，突然把油纸包塞进他怀里："今晚十点，后巷仓库。
别带手电，别让人跟着。"
月亮爬上烟囱时，林宇和陈默缩在仓库后巷的阴影里。
风卷着煤渣往领口钻，陈默的牙齿轻轻打战："这地方...比车间冷。"
"嘘——"林宇攥紧怀里的布包。
远处传来脚步声，老王的身影从煤堆后冒出来，手里提着个铁皮箱。"图纸在这儿，"他拍了拍箱子，"钢明天夜里到。"他压低声音，"记住，别说是我给的。"
林宇打开铁皮箱，借着月光看见一叠泛着油光的纸页——是英文的悬挂系统设计图，边角还标着日文批注。
他翻到第三页，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图纸右上角用红笔圈着"弹簧间距缩小2mm"，和系统提示的碎片严丝合缝。
"谢了。"林宇伸出手。
老王没握，只拍了拍他手背："赶紧走，别让人看见。"
回宿舍的路上，陈默的呼吸在夜色里凝成白雾："那图纸...像是丰田花冠的早期设计。"他推了推眼镜，"但这里的应力计算..."
林宇没说话。
他摸着铁皮箱的锁扣，系统提示突然在脑海里炸开："检测到关键技术碎片，悬挂系统改良进度提升至55%。"他抬头望向车间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是李姐帮他们留的夜灯，在暗夜里像颗星星。
陈默突然停住脚步："你说...刘强的相机，会不会拍到了今晚？"
林宇摸了摸兜里的图纸，笑了："就算拍到了，他也得先弄明白，咱们在造的到底是什么。"
风掠过围墙外的杨树林，把他的话卷向车间。
那里的电焊机还在响，火星子窜得比白天更高，像在替他们回答所有的疑问——他们在造的，是比相机、比质疑、比所有阻碍都更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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