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阳光在办公楼玻璃上结出冰花。
林宇的棉鞋踩过积雪，咯吱声比心跳还响。
他怀里的报告被体温焐得发软，封皮上"红旗汽车厂技术改进方案"的毛边蹭着下巴，像陈默昨晚熬夜写毛笔字时，笔尖扫过纸面的轻响。
"到了。"陈默推了推眼镜，金属镜架在阳光下闪了闪。
他手里的牛皮纸袋鼓囊囊的，装着实验数据图表——昨晚整理时，钢笔尖戳破的那张纸被他用糨糊粘好了，边角还留着淡淡的墨迹，像片小叶子。
会议室门虚掩着，能听见茶杯碰瓷碟的脆响。
林宇刚要抬手动门，陈默突然扯他袖子："你看。"
副厂长老张正从走廊那头过来，呢子大衣裹得严实，手里的搪瓷缸子冒热气。
他眼角扫到林宇，脚步顿了顿，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冷笑，像是看见有人往冰窟窿里扔石头——迟早要沉，急什么。
"林师傅，陈工。"老张先开了口，声音像冻硬的铁条，"刘书记在等你们。"他擦肩而过时，林宇闻到股烟草味，是大前门的，和前晚煤堆后那个卖合金的汉子身上的味不一样，更冲，带点焦糊。
会议室里，刘书记正用铜茶漏撇茶沫。
见他们进来，放下茶碗笑："坐，坐。"目光扫过林宇怀里的报告，"昨晚陈工给我递了张纸条，说今天要亮'真家伙'？"
陈默耳尖发红，把牛皮纸袋搁在会议桌上，动作轻得像放易碎品。
林宇展开报告，纸页窸窣响，像风吹过车间的铁皮屋顶。
他能看见老张在对面落座，手指敲着桌面，一下，两下，像在打某种暗号。
"我们测试了新型合金的洛氏硬度HRC45，比20钢高12个点。"林宇指着数据页，"密度7.8g/cm3，每辆车能减重三十公斤——"
"三十公斤。"老张突然插话，指节敲得桌子咚咚响，"知道咱们厂一季度要赶多少卡车订单吗？
1200台！
你这三十公斤，是能多装五袋粮食，还是能提前三天出厂？"他扯松领口的围巾，"年轻人总爱算技术账，可工厂要算的是生产账！
要是这合金焊接时脆了，冲压时裂了，耽误一天生产，损失的是全厂工人的粮票！"
陈默的指尖在图表边缘抠出个小褶子。
林宇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像车间里老风箱抽气。
他低头扫过报告里夹着的焊接实验照片——焊缝细密得像针脚，是用李姐给的缝衣针挑着看的，气泡都数过，总共三个，比20钢少了一半。
"副厂长，焊接工艺我们改良了。"林宇抬头，目光撞进老张的冷硬里，"用氢弧焊替代气焊，预热温度控制在800℃——"
"氢弧焊？"老张拍桌，搪瓷缸子跳起来，茶溅在桌布上晕开深褐的斑，"全厂就两台氢弧焊机，现在全在给出口卡车赶工！
你要用，先问问王主任答不答应！"他抓起林宇的报告翻了两页，"还说能省十万块钢材？
我看是要先砸十万块进去买设备！"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啄冰的声音。
林宇的后颈沁出薄汗，棉衣领子黏在皮肤上。
他想起昨晚在车间，张师傅把磨得发亮的钢丝钳塞给他时说："当年老厂长搞技改，也被骂过'瞎折腾'，后来呢？"后来老厂长带着他们造出了第一台载重五吨的卡车，现在还停在厂史馆，车头的红漆都没褪尽。
"副厂长，我们算过投入产出比。"陈默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钉子钉进木头，"氢弧焊机可以找机修车间改装，用旧设备的变压器，成本能降七成。
省下来的钢材，按现在的调拨价算，八个月就能回本。"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过火的钢，"实验数据都在附件三，您可以让技术科复核。"
老张的手指在报告上顿住了。
刘书记端起茶碗，吹开浮叶："老张啊，我上个月去一机部开会，部长说'能省钢材的技改，就是给国家省钱'。"他冲林宇点头，"小同志的方案，我看可行。"
散会时，老张把报告摔在桌上，呢子大衣带起一阵风，吹得纸页哗哗响。
林宇弯腰捡报告，看见老张的皮鞋尖在门口顿了顿，又重重踩进雪里。
"走，去食堂。"刘书记拍林宇肩膀，"李姐今早煮了红豆粥，热乎。"
陈默抱着牛皮纸袋往外走，林宇落在后面收铅笔。
刚要转身，听见转角处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老张，还有技术科王主任。
"...这小子太能折腾，再由着他，车间里都要学他不务正业！"老张的声音像砂纸擦铁，"上回老周的儿子调去二厂当副科长，你说咱们厂要是出个'技改明星'，上面会不会觉得...有人该挪挪位置了？"
林宇的手攥紧了铅笔，笔杆在指缝里发出细响。
王主任的声音含混："可刘书记..."
"刘书记心软。"老张冷笑，"等他的'星火'烧到卡车间断，耽误了订单...哼。"
脚步声渐近。
林宇迅速闪进楼梯间，看见老张的呢子大衣角扫过转角，像团压不灭的阴云。
"怎么了？"陈默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手里的牛皮纸袋被他攥得变了形。
林宇摸出兜里的铅笔，断成两截的笔芯扎着掌心。
他望着窗外，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车间里的李姐该在热红薯了，张师傅的钢丝钳还在工具箱里发亮，可老张的话像根冰锥，戳破了他心里那团热乎的希望。
"陈默。"林宇把断铅笔扔进垃圾桶，"从明天开始，咱们的实验得加夜班。"他望着远处的车间，烟囱正冒出白烟，像根指向天空的手指，"有人不想让咱们的'星火'烧起来...那咱们就烧得更旺些。"
陈默没说话，只是把牛皮纸袋往怀里拢了拢。
他镜片上蒙了层白雾，擦干净时，林宇看见他眼底跳动的光——和昨晚实验室里，压头在合金上留下凹痕时，一模一样。
当天夜里，机修车间的灯又亮了。
有人听见敲击声一首持续到后半夜，像心跳，像鼓点，像某种东西在冰层下，拼命拱着要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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