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来得早，车间顶棚的灯泡刚亮起，林宇就把陈默的工具箱搬到了资料室。
铁箱磕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惊得墙角的老鼠窜进了档案柜。
"领料单在第三排最下层。"陈默把军大衣搭在椅背上，袖口沾着机油的痕迹——他刚从发动机试验台跑过来，"我爹当年管物资那会，每个月的钢材损耗都记了两本账，一本给厂部，一本藏在技术科旧保险柜里。"
林宇抽出半人高的纸堆，最上面那张己经发黄，边角卷着毛边，是1958年的记录。
他摸出裤兜里的放大镜，指甲盖大小的镜片下，铅笔字被拉成粗重的线："钢板切割损耗12%，建议改用氧气乙炔焰——陈建国批注。"
"你爸的字。"林宇把单子递给陈默，灯丝在两人中间摇晃，照得陈默睫毛上沾着的冰碴子亮晶晶的，"当年他是不是也像咱们这样，半夜翻账？"
陈默没接，手指轻轻抚过"陈建国"三个字。
他父亲被下放去烧锅炉那天，就是从这个资料室被带走的。
老张当时是车间主任，举着这份损耗报告喊"技术浪费"，现在倒成了他打压后辈的手段。"翻。"他抓起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从72年开始，每个月的焊条、钢板、砂轮片，都得和领料单对上。"
资料室的挂钟敲过十点时，林宇的后颈己经酸得发僵。
他面前堆着三摞凭证：第一摞是改装卡车变速箱的正常损耗，第二摞是给拖拉机站修农机的互助记录，最右边那摞最薄，用红绳捆着——那是"地下研发组"的秘密开支，买进口轴承的外汇券、找老钳工焊实验车架的工分条、甚至买计算尺的五块三毛钱，全用蓝黑墨水写得清清楚楚。
"这张不对。"陈默突然按住他的手腕。
林宇凑过去，见他手指点着一张11月的砂轮片领用单，"领了二十片，可车间台账只记了十五片。"
林宇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那五片砂轮是用来打磨实验车底盘焊缝的，当时怕被老张发现，让王师傅从废料堆里捡了旧砂轮片充数。
他翻出王师傅的笔记本，最后一页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11月17日夜，砂轮片五片，用于车架打磨，林宇、陈默在场。"后面还画了个歪歪的五角星——王师傅不识字，这是他的签名。
陈默松了手，算盘珠子又响起来："补上王师傅的证词，再让保卫科老周写个证明，说那晚他巡逻看见咱们在车间。"他抬头时，镜片上蒙了层白雾，"老张要的不是错，是破绽。
咱们得把每个窟窿都堵成墙。"
三天后，审计组的绿吉普开进厂区时，林宇正蹲在工具房门口磨钻头。
机油的腥气混着雪水的冷，他望着车身上"机械厅审计科"的红漆字，把钻头往裤腿上蹭了蹭——这是他和陈默商量好的：越显得从容，越让老张摸不着底。
"小林。"刘书记从副驾驶下来，棉帽上落着细雪，"跟我去会议室。
老张说要当面查。"
会议室的暖气开得太足，林宇的棉鞋刚沾到地面就冒起热气。
老张坐在长桌尽头，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扣得死紧，面前堆着他们整理的三大本账册。
审计科的老周推了推眼镜："先从研发组的专项经费开始吧。"
"10月12日，购买轴承三件，金额38元。"老周翻开第一本账，"凭证是五金店的发票，但轴承型号没写。"
林宇早料到这一着。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张泛黄的《汽车技术》杂志，翻到1973年第三期："这是西德大众甲壳虫的轴承参数，咱们比照这个改的。"他又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轴承钢，"王师傅用边角料锻的，能扛1500转的负荷，比原厂卡车轴承轻三公斤。"
老张的指节叩了叩桌面："私自参照国外资料，算不算违规？"
"不算。"刘书记突然开口，他翻着桌上的《工业学大庆简报》，"去年二汽也参考了日本丰田的焊接工艺，简报上还表扬了。"他冲林宇点头，"继续。"
"11月5日，支付钳工组加班费12元。"老周的笔尖停在一行小字上。
林宇把王师傅的笔记本推过去："那周咱们在赶制底盘车架，连续加了三个夜班。
王师傅的孙子生病，这12元是他替班的钱。"他又掏出张皱巴巴的工分表，"车间考勤员小李能作证，那三天他们确实在车间。"
老张的脸慢慢涨红。
他抓起最后一本账册，哗啦翻到最后一页："12月20日，买计算尺五块三，这算什么正经支出？"
"计算尺是陈默从他爸遗物里翻出来的。"林宇的声音突然低了，"陈工当年用这把尺子算过红旗卡车的传动比，现在咱们用它算实验车的轴距。"他指着计算尺上的划痕，"这里有道凹痕，是71年他被批斗时，造反派拿皮带抽的。"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
陈默摸出块蓝布，轻轻裹住计算尺："我爸平反那天，把这东西塞给我，说'要是有天能造轿车，别嫌它旧'。"
老周推了推眼镜，在审计表上画了个勾："支出合理，用途明确。"
老张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就凭几本破账，就能证明他们没浪费国家资源？"
"浪费？"刘书记也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林宇怀里的实验车图纸，"上个月他们改的卡车变速箱，让每台车省油5%。
这个月帮农机站修的拖拉机，多打了二十万斤粮食。"他转向老张，"你说的国家资源，在他们手里，是能下蛋的母鸡。"
审计结果出来那天，林宇在车间给发动机做最后调试。
陈默举着游标卡尺凑过来，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老张今天去了机械厅，听保卫科老周说，他找了个搞底盘设计的专家。"
林宇的扳手顿在半空。
发动机缸体还带着余温，他能听见里面活塞运动的声音，像心跳，一下比一下急。"明天咱们跑路试。"他把扳手扔进工具箱，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得让实验车在雪地里跑五十公里，测测悬挂系统。"
陈默低头看表，指针指向七点。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纷纷扬扬落在校样车的车身上，把"星火"两个字盖得只剩半道红漆。"我去拿防滑链。"他裹紧大衣往外走，靴底踩碎的冰碴子溅在车轮上，"今晚把变速箱油换成低温的，别让老张看笑话。"
林宇摸着发动机缸体，指尖触到一道没打磨平的焊缝。
那是前天晚上他和王师傅焊的，当时太急，火星子溅在手套上烧了个洞。
他突然想起陈默说的专家——搞底盘的，最懂悬挂的软肋。
车间的灯突然闪了两下。
林宇抬头，看见样车的挡风玻璃上结了层薄冰，像道裂痕。
他摸出裤兜里的计算尺，蓝布上还留着陈默的体温。
明天路试，得让这把老尺子，量出点新东西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巨匠从车间到时代引擎(http://www.220book.com/book/24L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