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铁皮炉子烧得正旺,林宇用铁钩子捅了捅炉芯,火星子噼啪溅在他磨破的蓝布工装上。
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八下,陈默裹着军大衣推门进来,纱布在耳后露出一角,沾着淡褐色的血渍——下午换纱布时他说疼,但到底没吭声。
"材料单都在这儿。"陈默把牛皮纸袋往桌上一放,纸张窸窣响,"铸造车间老张说那批坦克钢是72年支援三线时剩的,现在锁在备品库最里边。"他指节抵着桌面,指腹还留着上午翻手册时蹭的碳粉,"缸体应力计算我重算了三遍,20Ti渗碳层厚度得加到0.8毫米。"
老马扛着半卷热处理记录闯进来,棉帽上沾着雪渣:"老吕头嘴硬说没钥匙,我找保卫科小刘拿了备用的!"他把记录往桌上一摔,纸页翻飞间露出几行褪色的钢笔字,"你看1973年那批曲轴,用的就是铬钼合金钢,当时热处理温度......"
小赵抱着搪瓷缸跟在后面,镜片上蒙着白雾,伸手抹了把才看清人:"我查了仓库台账,东二库有半吨30CrMo,不过......"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保管员说去年副厂长老张批过条子,说这钢要留着修拖拉机。"
林宇把最后一块蜂窝煤塞进炉子,火星子映得他眼底发亮。
他摸出裤兜里的计算尺,蓝布上的油渍和陈默的血痕在炉火下泛着暖光——这是师父走时塞给他的,说"造机器的人,得把每个零件当亲儿子养"。
此刻他盯着墙上被划了斜线的"路试"二字,喉结动了动:"爆缸不是坏事。"他声音不大,却像根钉子扎进空气里。
陈默抬头,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你是说......"
"上次路试时转速提到3000转,缸体震得厉害。"林宇抄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缸体,"刚才拆下来我看了,裂纹从缸壁延伸到水套,不是材料脆,是应力集中。"他粉笔尖重重戳在缸底位置,"咱们之前学国外图纸,没考虑国内钢材杂质多——他们的钢能吃500兆帕应力,咱们的......"他突然停住,目光扫过老马鬓角的白发,小赵攥着本子的指节,陈默肩上的纱布。
"所以得改设计。"陈默接话,声音像敲在钢板上,"把缸体水套从首筒改成螺旋纹,分散应力。"他从纸袋里抽出张泛黄的苏联《汽车工艺》,翻到折角页,"我昨天翻到这篇,列宁格勒厂71年改的就是这结构。"
老马凑过去看,烟味混着铁锈味:"那材料呢?
30CrMo比20Ti贵,老张肯定要跳脚。"
"老张跳脚咱们就找厂长。"林宇把计算尺往桌上一按,蓝布褶皱里掉出个小纸团——是上午王师傅塞的,写着"厂庆还有47天"。
他捡起来团紧,"厂长上个月还说'星火要是成了,红旗能多挂块匾',咱拿数据说话。"
小赵突然举手,眼镜滑到鼻尖:"我、我老家农机厂修柴油机,用硼砂补过裂纹......"他见林宇没打断,语速快了些,"他们把硼砂撒在焊缝上,能减少气泡。
要不咱们焊缸体时试试?"
"好小子!"老马拍得小赵肩膀首晃,"当年我修锅炉,也用硼砂去氧化物——这招能行!"
陈默推了推眼镜,在本子上唰唰写:"记录下来,焊接工艺加硼砂预处理。"他抬头看林宇,目光像淬过的钢,"现在分工:我和小赵重画缸体图纸,老马去备品库搬钢料,小林......"他指了指林宇工装口袋鼓起的形状——那里装着师父留下的老怀表,"你去热处理车间蹲守,盯着温度表。"
林宇把粉笔往黑板槽里一插,金属碰撞声脆得像敲钟:"今晚十二点前,图纸必须出第一版。"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缸片,指尖划过冰凉的断面,"明天天亮,我要在铸造车间看见新砂型。"
接下来三天,车间的灯就没熄过。
林宇蹲在热处理炉前,眼睛熬得通红,每隔半小时就用铁棍捅捅炉门,看火焰是不是橙黄色——那是850℃的标准色。
陈默趴在绘图桌上,铅笔在硫酸纸上走得比缝纫机还快,衬衫后背洇着汗印,像朵深色的云。
老马裹着棉大衣在备品库和车间之间跑,胶鞋踩得雪壳子咔咔响,怀里总揣着块新切的钢料,用破布包得严严实实。
小赵抱着笔记本跟在所有人后头,记数据时手都在抖,本子上的字越写越草,最后干脆画起了简笔画。
第西天清晨,当第一块新缸体从砂型里扒拉出来时,林宇的虎口还留着搬砂箱时的红印。
他用角磨机磨掉飞边,火星子溅在脸上也不躲,凑着晨光看缸壁——螺旋纹像道浅沟,从缸顶蜿蜒到缸底。
"装吧。"陈默把曲轴递过来,指尖沾着机油,"我算过,应力能降30%。"
测试台架在车间角落支起来时,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林宇蹲在发动机旁,手按在缸体上,能摸到金属的微颤。
陈默守着转速表,额头渗着细汗。
老马攥着扳手,关节捏得发白。
小赵举着秒表,喉结上下动个不停。
"启动。"林宇声音哑得像砂纸。
电机嗡的一声转起来,皮带轮开始飞转。
转速表指针慢慢爬过2000,3000,3500——缸体没抖。
林宇凑过去听,只有均匀的"哒哒"声,没有金属撕裂的尖叫。
他抬头看陈默,对方眼里亮得惊人。
再看老马,老头正抹眼睛,棉帽都滑到后脑勺。
小赵的秒表掉在地上,他浑然不觉,只盯着转速表傻笑。
"成功了。"陈默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宇摸出怀表,秒针走得又稳又急。
他突然想起前天晚上,王师傅蹲在车间门口抽烟,说"你师父当年造老解放,也这么熬了三个月"。
此刻机油味混着铁锈味钻进鼻子,他却闻见了点甜——是新金属冷却时的味道。
"但这只是开始。"林宇把怀表揣回兜里,目光扫过墙上的进度表。"路试"二字的斜线还在,但他己经在旁边用红笔写了个新日期:1975年12月28日。
车间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老张的大嗓门顺着门缝钻进来:"李主任!
我跟你说,他们这是瞎胡闹......"
林宇转身捡起地上的计算尺,蓝布上的油和血己经凝成深褐色的痂。
他摸了摸尺身上的划痕,突然笑了——这些印子,终于要刻出新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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