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成功的车间里还飘着机油与金属冷却的甜腥气,林宇的虎口被砂箱硌出的红印子还没消,就见李主任裹着军大衣撞开车间门,棉帽子上沾着雪花:“小林!陈工!厂长办公室通知下午两点开厂务会,刘书记特意点你们带成果材料去。”
陈默正用软布擦拭新缸体上的螺旋纹,闻言手顿了顿,指尖在金属表面压出个淡白的印子。
林宇把计算尺往工装裤兜里一塞,尺身的划痕蹭过大腿,像道无声的提醒——三天前他还蹲在砂型旁用缝衣针挑气泡,此刻却要走进那间铺着红地毯的会议室了。
“知道了。”他应得稳,可转身时工装袖口擦过工作台,把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饼碰掉在地上。
老马弯腰去捡,抬头时老花镜滑到鼻尖:“小宇啊,当年你师父参加技术革新会,也是这么把茶缸子摔了。”
林宇蹲下去和老马一起捡饼,掌心触到冰凉的水泥地,突然想起前天夜里陈默抱着图纸在火炉边打盹,睫毛上落着炉灰的模样。
他把高粱饼拍了拍重新揣进兜里,对陈默说:“把应力测试报告再对一遍,老张要是挑刺,得拿数据堵他嘴。”
陈默己经从铁皮柜里抽出一摞泛黄的纸——那是他们偷偷画了半年的轿车底盘草图,边角卷着,用蓝线装订得整整齐齐。
他把图纸往帆布包里塞时,指节在帆布上压出青白的痕:“老张上周刚在大会上说‘轿车研发是苏联专家的事’,咱们动了他的话头。”
下午一点五十分,林宇站在会议室门口,能听见里面传来茶缸子碰桌子的脆响。
陈默替他整了整工装领口——那是林宇唯一一件没沾机油的衣裳,前襟还别着去年劳模会发的搪瓷徽章。
门开了条缝,刘书记的声音飘出来:“都坐吧,老张你先说说。”
林宇推开门时,三十多双眼睛刷地转过来。
老张坐在长桌主位右侧,茶杯重重磕在木头上,震得茶叶浮起来:“林宇!你一个钳工,带着几个人在备品库鼓捣发动机,当厂规是摆设?”他脖子上的红围巾歪到肩后,脸涨得像刚出笼的发面馍:“上个月你改卡车变速箱,这个月就敢搞轿车!你知不知道,局里刚下文说要‘集中力量保卡车产量’?”
林宇能看见老张喉结上那颗黑痣在抖动——他记得去年冬天老张在车间训人,也是这副要把人戳穿的眼神。
他把帆布包放在桌上,金属搭扣“咔嗒”一声,惊得后排的统计员小吴缩了缩脖子。
“副厂长,”他声音不高,却像钢钉钉进木头,“我们改的发动机装在卡车上,油耗能降15%;要是用在轿车上——”他翻开最上面一张图纸,底盘轮廓在日光灯下泛着蓝:“能让咱们红旗厂造出第一辆不用进口散件的轿车。”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陈默把应力测试报告推过去,纸页边缘还留着他昨晚用钢笔修正的痕迹:“这是三天前的测试数据,缸体寿命延长40%。”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可每个字都像敲在钢板上:“局里要保卡车产量,我们的改良能让现有生产线效率提升。”
老张的手指重重戳在测试报告上,指甲盖泛着白:“效率?你知道改良设备要花多少钱?要是搞砸了,谁担责任?”他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我反对!这种没谱的事,就是拿全厂的饭碗开玩笑!”
林宇感觉后颈的汗毛竖起来了。
他想起前天黎明前,他和陈默蹲在测试台架旁,看着转速表爬到3500转时,陈默的手指在图纸背面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花——那是他儿子小豆子教的。
“责任我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火的钢,“要是三个月内拿不出能跑路的样车,我主动去车间打零工。”
“老张。”刘书记的声音像块压舱石。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光,“上个月部里来调研,还说‘要鼓励基层创新’。小林他们的测试数据我看过,不是胡闹。”他敲了敲桌上的搪瓷缸:“这样,下周三再开次会,让小林他们把样车计划讲详细些。”
散会时,林宇的后背己经被汗浸透了。
他抱着帆布包走在走廊里,听见尽头的杂物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老张。
“老周,你想想,要是小林的轿车成了,局里还会把技改资金拨给咱们的卡车升级项目?”他的声音带着喘,“下周三的会,必须把项目掐死。”
林宇的脚步顿在原地。
杂物间的门缝里漏出一线光,照见老张的皮鞋尖——那是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和他平时穿的胶鞋截然不同。
“我跟王局长通过气了,”老张的声音更低,“要是他们拿不出硬东西……”
陈默的手搭在他肩上。
林宇这才发现自己的指节捏得发白,帆布包的边角在掌心压出红印。
他转身时,看见走廊尽头的窗户结着冰花,阳光透过冰花照进来,在陈默脸上割出细碎的金斑。
“走。”他说,声音哑得像砂纸,“去车间。”
车间的灯己经亮了。
老马正蹲在测试台架旁,用破布擦缸体,小赵趴在桌上画新的简笔画——这次画的是辆圆头圆脑的轿车,车头写着“星火”两个字。
林宇摸出兜里的高粱饼,掰了一半递给陈默。
饼己经硬了,咬在嘴里咯得牙疼,可他突然笑了:“老张要掐咱们的项目?”他把半块饼往桌上一放,指节敲得桌子嗡嗡响,“那咱们就给他看看,什么叫掐不断的星火。”
陈默接过饼,咬了一口,碎屑落在校对了一半的图纸上。
他望着墙上的进度表,“路试”二字旁边的红日期被灯光照得发亮。
“下个月就十二月二十八了。”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眼里的光比车间的白炽灯还亮,“得让样车赶在那天跑起来。”
林宇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把磨得发亮的角磨机。
火星溅起来时,他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造汽车的人,心里得有团火。”此刻机油味混着铁锈味钻进鼻子,他却闻见了点甜——是新金属冷却时的味道,也是希望在生长的味道。
车间外的雪下大了。
林宇望着窗外纷扬的雪片,把角磨机的开关按得更紧了些。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咬着牙往前推。
就像当年师父造老解放,就像现在他们要造星火——有些注脚,总得有人第一个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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