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顶棚的蒸汽管道滴着水，在水泥地上冻成小冰锥。
林宇哈出的白气在探伤灯前散成雾，他盯着台架上的发动机缸体，扳手在掌心磨出红印子——连续七次台架测试，燃油效率始终卡在29%上不去。
"老林，"陈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子寒气，"刘书记让把这个月的燃油消耗表送过去。"他把蓝皮报表搁在工具台上，玻璃镜片结着薄霜，"昨天王科长还说，咱们用的90号汽油比卡车组贵两成，再这么烧下去......"
林宇没接话。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油耗记录单，纸角沾着机油，数字刺得眼睛疼。
上回刘书记陪他去材料局赔笑的模样突然闪出来——老书记鬓角的白发沾着对方办公室的冷气，递烟时手背的青筋绷成细线。"得解决。"他把记录单攥成团，指节捏得发白，"今晚去老王家。"
陈默推了推眼镜："老王头不是上个月刚从供销科退下来？"
"他闺女在省图书馆管外文资料室。"林宇抄起工装搭在肩上，"上回修他那辆老永久，他说见过本西德的《汽车工程》，里面有燃油喷射的图。"
老王家的煤炉子烧得正旺，铁壶嘴嘶嘶冒白汽。
林宇刚跨进门槛，就被煤烟呛得咳嗽，墙角的蜂窝煤堆里埋着半瓶二锅头，标签都泡软了。
老王头正蹲在炉边热馒头，听见动静抬头，皱纹里还沾着白天修暖气管的黑灰："小宇？
大冷天的......"
"叔，"林宇把带来的搪瓷缸搁在炕沿，里面是车间食堂特供的猪肉炖粉条，"听说您有本外国杂志，讲喷油嘴的？"
老王头的手顿在馒头上方。
他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蓝布衫擦手，目光往窗户上瞟——窗纸破了个洞，冷风灌进来，吹得墙上的"光荣退休"奖状哗哗响。"那玩意儿......"他喉咙动了动，"去年扫西旧的时候藏的，说是资本主义的歪门邪道......"
"叔，"陈默突然开口，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妈腌的糖蒜，您不是说比供销社卖的还脆？"他把纸包推过去，"我们就借两天，看完原样还您。"
老王头盯着糖蒜，喉结又滚了滚。
他起身翻出床底下的木箱子，锁扣上还缠着麻绳。
掀开盖子的瞬间，林宇闻到股子霉味——最上面压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底下躺着本硬壳杂志，封面印着辆流线型轿车，标题是德文，他认不全，但"Einspritzung"（喷射）几个字母亮得刺眼。
"就两晚。"老王头把杂志塞进林宇怀里，又压低声音，"明早五点前还我，别让对门张婶看见。"
回到车间己是后半夜。
陈默点起汽油灯，光线在水泥墙上投下两个巨大的影子。
林宇小心翻开杂志，纸页脆得像薄冰，插图里的燃油喷射装置画得极细：柱塞泵的行程、喷油嘴的角度、压力阀的弹簧匝数。
他手指划过铅笔画的重点，突然顿住——页脚有行小字："混合比1:12.5时热效率最优"。
"1:12.5？"陈默凑过来看，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咱们现在是1:13，怪不得燃料没烧透。"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睛，"需要改喷油嘴的喷孔首径，可能得用0.3毫米的钻头。"
"工具房有台瑞士进口的台钻，"林宇摸着下巴，"上次修卡车变速箱时见过，精度能到0.01毫米。"他突然站起来，工装带子蹭翻了搪瓷缸，凉水溅在杂志上，"走，现在改！"
凌晨三点的车间冷得像冰窖，台钻的电机嗡鸣着转起来。
林宇捏着喷油嘴的铜件，钻头尖儿对准标记点，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厉害——这是第七个喷油嘴了，前六个不是孔径大了，就是毛刺没磨干净。
陈默举着放大镜，呼吸喷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停！
偏了0.02毫米。"
林宇的额头沁出细汗，顺着下巴滴在工装前襟，很快冻成小冰珠。
他调整台钻的卡盘，重新对准，钻头落下的瞬间，铜屑像金粉似的溅出来。"成了！"陈默喊出声，放大镜下的孔径在汽油灯下泛着光，"0.31毫米，误差0.01！"
台架测试是在天亮后。
林宇拧动启动摇杆，发动机"轰"地响起来，声音比往常更清亮。
陈默盯着油耗仪，手指在计数器上跳："第一分钟0.12升......第二分钟0.11......"他突然转身，眼镜片上的雾气全散了，"老林！
29.8%！"
车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马裹着棉大衣探进头来，手里拎着俩热乎的烤红薯："听说你们折腾一宿？"他把红薯搁在工具台上，红薯皮裂开条缝，甜香混着机油味飘起来，"刘书记让我来传话，说材料科批了五十公斤黄铜，让你们可劲儿造。"
林宇捏着红薯，热度透过粗布手套传进来。
他望着台架上的发动机，金属表面还泛着测试后的余温。
陈默的笔记本上，新记的数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像团要烧起来的火。"接下来是缸体材料。"他突然说，声音哑得厉害，"杂志里提了种镍铬合金，耐高温强度比咱们现在用的45号钢高30%。"
陈默的笔停在半空："国内能搞到？"
"老王头说他闺女的同学在外贸局，"林宇剥着红薯皮，红薯瓤的热气模糊了眼前的台架，"明儿去问问，能不能弄点样品。"
车间外的广播突然响起来，是刘书记的声音："各车间注意，今下午三点，一机部调研小组进厂......"
林宇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窗外，雪停了，阳光照在车间顶的红旗上，红得刺眼。
陈默合上笔记本，钢笔尖在封皮上压出个小坑："老林，要是他们问......"
"就说我们在给卡车改发动机。"林宇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甜津津的，"等样品到了，等新缸体铸出来......"他没说完，转身走向工具柜，焊枪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总得先把火点起来，对吧？"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落在蒸汽管道上。
林宇摸出兜里的杂志，纸页边缘还留着昨晚的水痕，却被体温焐得暖烘烘的。
他听见陈默在身后翻笔记本的声音，一页页，沙沙的，像火苗舔过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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