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时，林宇蹲在冲床旁，掌心还留着那块自制钢板的余温。
玉米面饼子硬得硌牙，小王咬了一口就皱起眉头，目光却始终黏在铁盒里的游标卡尺上——那里面躺着他们今晚的战果，一道像婴儿指纹的压痕。
"要是老张知道咱们在这儿......"小王的声音裹着寒气，尾音发颤。
他才满十九岁，工装袖口还沾着白天刷机床的蓝漆，说话时睫毛上凝了层白霜。
林宇把最后半块饼塞进老赵手里。
锅炉工的手掌比炉箅子还糙，接过饼时指节擦过他手背，带着常年烧火的温度。"他知道又怎样？"林宇望着远处厂区暖黄的灯光，那光被雪幕揉碎了，像撒在棉絮上的金粒，"今晚咱们做的不是零件，是底气。"
陈默突然接了话。
他的手套破了个洞，食指关节被钢板蹭破的地方结了层血痂，在雪地里红得刺眼："明儿我去材料科，老周头说废钢回炉要走审批——"他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到画满钢印的那页，"我跟他打了包票，说这是给厂庆做的献礼。"
老赵拍了拍工装口袋，里面的图纸窸窣作响："炉子我明早就能垒。"他喉结滚动，呼出的白气里带着股老旱烟味，"当年给拖拉机厂修锅炉时，我垒过能烧到一千度的土窑，保准能把钢板淬得跟剃刀似的。"
小王突然跳起来，铁盒盖扣出清脆的"咔嗒"声。
他的棉鞋踩进雪堆里，溅起的冰碴子落进林宇的军大衣领子里："我今晚就画冲床改造图！
李师傅修了二十年拖拉机，他说曲轴偏角调半度，冲压力度能匀乎不少——"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火车鸣笛，悠长的尾音撞在车间铁皮墙上，震得窗玻璃嗡嗡响。
林宇望着三个被炉火映得发亮的脸，突然想起前世汽修学校的第一堂课。
老师举着拆解的发动机说："真正的匠人不等工具，是拿现有的东西，造出更好的工具。"
雪还在下。
农机厂淘汰的老冲床投下巨大的影子，像头蛰伏的兽。
林宇摸了摸口袋里的钢板，温度己经凉透，可掌心还留着那种粗糙又滚烫的触感——那是属于他们的，星火的温度。
"走，回厂。"林宇站起身，军大衣上的雪簌簌往下落。
陈默背起帆布包，小王抢着拎工具箱，老赵殿后用草席盖住冲床。
西人踩着积雪往厂门走，身后的脚印歪歪扭扭，却深深刻进了雪地。
快到厂门时，小王突然拽他袖子。
风里飘来铁器碰撞的轻响，像钥匙串蹭过砖墙。
林宇眯起眼往暗处看，只瞧见围墙根下有团黑影晃了晃，转瞬融进夜色里。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钢板，毛刺在指腹划出小血珠，落进雪里像朵小红花。
"是老张的人。"陈默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进林宇耳膜。
技术科骨干的耳朵比钳工还灵，"刚才那脚步声，是翻找工具箱的动静——他可能在查咱们的材料领用记录。"
林宇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前世他修过太多被人使绊子的车，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钢板，那道压痕硌着掌心，像颗跳动的心脏。"明早七点，老地方。"他压低声音，"模具设计得提前做。"
天没亮透，林宇就蹲在工具间的长条凳上。
陈默抱来一摞国外汽车杂志，封皮泛着黄斑，是他从技术科旧仓库翻出来的。
纸页间飘出霉味，混着机油的腥气，林宇却像闻见了蜜糖——其中一页画着西德大众的冲压模具图，模腔弧度比他们现在用的尖了五度。
"试试把模芯加厚三毫米？"陈默用铅笔在图纸上画了道线，笔尖戳得纸背凸起。
他熬了夜的眼尾泛红，指节抵着下巴，"咱们的冲床压力不够，模芯厚了能分散冲击力，压痕会更均匀。"
林宇没说话。
他抓起块废钢板，用划规在上面比量。
前世修奔驰时，他拆过进口模具，记得模腔边缘有圈细槽，是用来导气的。"这儿得加排气孔。"他用划规尖在图纸上点了点，"上次冲压有气泡，就是因为空气排不出去。"
小王抱着饭盒撞开工具间的门，搪瓷缸里的玉米糊糊晃出来，溅在林宇的工装裤上。"李师傅说曲轴能调！"他喘得像刚跑完八百米，额头的汗在冷空气中凝成水珠，"他今早五点就来车间了，说等咱们图纸一好，立马就能改。"
老赵跟着挤进来，手里拎着个铁皮桶，里面哐当哐当响。"废钢弄来了！"他掀开桶盖，露出半桶锯齿状的钢板边角料，"老周头看了我画的炉子草图，说这是给厂争光的事，特批了五十公斤——"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他说老张今早去了仓库，问咱们领废钢干什么。"
林宇的手指在图纸上顿住。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车间的大喇叭开始放《咱们工人有力量》，嘹亮的歌声撞在铁皮屋顶上。"把排气孔画成十字形。"他突然开口，铅笔在图纸上划出利落的线条，"陈默，你去技术科借游标卡尺；小王，跟李师傅说模具尺寸下午三点前定；老赵......"他抬头冲锅炉工笑了笑，"炉子垒高十公分，火道往左边偏十五度——我前世修过土窑，这么烧温度更匀。"
西个人像上了发条的齿轮，各自转了起来。
陈默夹着杂志往外走时，衣角扫过林宇的胳膊，带起阵冷风；小王蹦跳着跑向车间，工装裤上的玉米糊还没干；老赵拎着铁皮桶往锅炉房走，铁皮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工具间只剩林宇一个人。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铅笔头，在图纸背面写数据。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结霜的玻璃照进来，在图纸上投下斑驳的光。
他摸了摸图纸边缘的压痕，那是刚才陈默用铅笔尖戳的，深浅不一，像他们走过的路。
模具做好时，车间的挂钟指向晚上十点。
林宇的虎口被手锤震得发麻，陈默的眼镜片上沾着铁屑，小王的工装裤膝盖处磨破了洞，老赵的脸被炉火烤得通红。
新模具躺在操作台上，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模腔里的十字排气孔像朵小花儿。
"加热！"林宇喊了一嗓子。
老赵抄起铁钳，把钢板送进新垒的土窑。
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在笑。
温度表的指针缓缓爬升，800℃——林宇前世在汽修厂见过进口设备的参数，就是这个数。
"冲压！"陈默按下冲床开关。
老冲床发出沉闷的轰鸣，曲轴转动的声音比之前顺了不少——李师傅调了半下午，说这曲轴现在转得跟钟表齿轮似的。
钢板落进模具的瞬间，林宇屏住了呼吸。
"咔"的一声轻响。
林宇抢在冲床完全复位前抓起零件，指尖触到的不再是粗糙的毛边，而是光滑的弧面。
压痕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排气孔的位置没留下半丝气泡。
他抬头看向陈默，技术科骨干的眼镜片闪了闪，平时沉稳的脸上浮起笑意："比上次好三倍。"
小王凑过来看，鼻尖几乎贴在零件上："哥，这压痕......跟杂志上的外国车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发颤，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老赵用铁钳敲了敲模具，发出清越的响："明儿我再把炉子加道挡板，温度能再稳点。"
林宇没说话。
他摸了摸零件边缘，触感像前世摸过的奔驰车门——不，更暖，带着他们的手温。
他突然想起前晚雪地里的黑影，想起老张总挂在脸上的冷笑，想起车间主任说"造轿车是疯话"时的摇头。
但此刻，手里的零件在发烫，烫得他眼眶发酸。
第二天晌午，林宇抱着零件走进技术科。
赵科长正在看报表，抬头时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底下泛红的眼："小宇？"
"赵叔，您看。"林宇把零件放在桌上。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压痕上镀了层金。
赵科长凑近了看，手指轻轻划过压痕。
他当过十年车间主任，摸过的零件比吃过的馒头还多，"这是......"他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亮，"你们自己冲压的？"
陈默递上实验报告，纸页边角卷着，是昨晚熬夜写的。"我们改了模具，调了冲床曲轴，还垒了土窑控制温度。"他的声音还是稳稳的，可耳尖红得像蘸了血，"赵科长，只要再给我们半个月......"
"要什么我给什么！"赵科长拍着桌子站起来，茶杯里的水溅出来，湿了半张报表，"材料科我去打招呼，设备科我去说情——老张那边......"他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他今早去厂部了，说咱们私自改造设备。"
林宇的手指在零件上收紧。
他望着窗外的天空，白云像被扯碎的棉絮，飘得很快。"赵叔，我们就想给厂争口气。"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可又重得像铅块，"等厂庆那天，要是能开着咱们的车绕厂区转一圈......"
赵科长突然拍了拍他肩膀。
老工程师的手掌很沉，带着机油和烟草的味道："下周三厂务会，我要把你们的报告递上去。"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淬过火的钢，"到时候......"
"到时候，咱们的车得能跑。"林宇接了话。
他望着陈默，技术科骨干正低头整理报告，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小王在门外探头探脑，工装裤的破洞露出里面的蓝秋裤；老赵蹲在走廊尽头抽烟，烟头明灭像颗星星。
窗外传来脚步声。
很沉，带着皮鞋跟敲地砖的响。
林宇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老张的牛皮鞋擦得锃亮，走路时总像要碾死蚂蚁。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零件，压痕硌着掌心，像面小鼓，咚咚咚，敲着心跳。
"下周三。"赵科长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得像钉进钢板的铆钉，"准备好。"
林宇望着窗外的阳光。
车间的大喇叭又开始放歌，这次是《我们走在大路上》。
他想起前晚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却深深刻进了雪里。
此刻，那脚印的尽头，有辆车的影子正在成型——带着他们的温度，他们的底气，还有，他们的星火。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宇摸了摸零件，把它放进帆布包最里层。
陈默己经站了起来，整理着实验报告的边角；小王缩回脑袋，往手心里哈着气；老赵掐灭烟头，把烟盒揣进工装口袋。
门被推开的瞬间，林宇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很响，盖过了老张的冷笑，盖过了走廊里的风声，盖过了所有怀疑和阻挠。
他望着陈默，对方也在看他，眼里有团火，和他们造出的第一块零件一样，烫得人眼眶发酸。
下周三。
他在心里默念。
下周三，该让所有人看看，什么叫，咱们自己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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