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晨光比往日来得晚些。
林宇站在厂办公楼前，哈出的白雾裹着工装领口的霜花，指节把帆布包带勒得发白——里面装着他们连夜校对的二十张底盘图纸，边角还留着陈默用红笔圈出的"关键承重梁改良"批注。
"来了？"陈默从楼梯口转出来，棉帽檐上沾着细雪，手里抱着个铁皮盒，是昨夜刚调试好的化油器样机。
他朝林宇递了个眼神，两人踩着结了冰的台阶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琴弦上。
会议室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茶杯轻碰的脆响。
林宇推开门时，副厂长老张正端着搪瓷缸抿茶，茶梗粘在厚嘴唇上，见了他们就"哐当"放下杯子："林宇，你倒挺会挑时候。"
长条桌旁坐了七八个中层干部，赵科长冲他们招招手，示意坐自己右手边。
林宇刚把帆布包搁在桌上，老张的烟卷就"啪"地戳在会议记录上："先把话说在前头，今天不是听你们画饼的。"他眯起眼，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钳工组的本职是修卡车，上个月二车间的变速箱故障，你林宇人影都没见着——全扑在什么'轿车'上了？"
陈默的手指在铁皮盒上轻轻敲了两下。
林宇感觉后颈的汗毛竖起来，他想起昨夜在车间用角磨机打磨底盘时，火星溅在陈默手背上，对方咬着牙没吭一声，只说"得赶在会前把承重梁数据测准"。
此刻他盯着老张茶缸里沉浮的茶叶，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稳："副厂长，上个月二车间变速箱故障是因为油封老化。
我带着小王换了改良过的氟橡胶油封，现在那台卡车跑了八百公里没漏一滴油。"他打开帆布包，图纸摊开的瞬间，会议室里响起零星的抽气声——淡蓝的描图纸上，用红笔标着"红旗-星火1.0底盘"，线条比教科书上的更流畅。
老张的手指重重叩在图纸边缘："流畅有什么用？
咱们厂是造卡车的！
上面批的指标是年产三千台解放牌，你搞什么轿车？
零件从哪来？
技术谁批的？"他突然提高嗓门，震得窗玻璃上的冰花簌簌往下掉："我看你就是想出风头！"
林宇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前晚蹲在废料堆里找能用的钢板，陈默举着煤油灯，影子被拉得老长；想起小王把自己攒的粮票塞给他，说"给陈哥买俩包子，他昨晚又没吃饭"；想起赵科长偷偷塞来的《SAE汽车工程杂志》，边角都翻得起了毛。
他抬头时，目光扫过墙上"工业学大庆"的标语，喉咙发紧："副厂长，我没想出风头。"他指着图纸上的减震器改良区："咱们卡车跑山路，减震器三个月就得换。
要是把轿车的双筒液压技术用过来，能用半年——这算不算给厂里省成本？"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赵科长推了推眼镜："老张，我让人查过。
林宇他们用的都是报废卡车的零件，没动过新料。
上回改良的刹车泵，质检科说灵敏度提高了百分之十五。"他转向林宇："把样机拿出来。"
陈默打开铁皮盒，金属冷光漫出来。
那是个巴掌大的化油器，表面还留着锉刀的纹路。
林宇伸手摸了摸接口处——昨晚他和陈默用砂纸打磨了十七遍，现在摸上去比镜面还滑。"这是用老解放的化油器改的。"他声音发颤，"加了三重喉管，省油百分之十，作者“稀饭爱吃大米”推荐阅读《巨匠从车间到时代引擎》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动力能提......"
"够了！"老张"腾"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抓起图纸就要往桌上摔，被赵科长伸手拦住。"老周，你看看这个。"赵科长从文件夹里抽出张纸，"这是上个月省机械厅的内部通报，说咱们省轿车自给率不到百分之五。
要是能造出自主轿车......"
"赵科长！"老张的脸涨得通红，"你是技术科长，该知道什么叫量力而行！
进口散件组装都磕磕绊绊，还想自主研发？"他突然放软声调，却像淬了冰："小林，我知道你年轻有冲劲。
听叔一句劝，把精力放回卡车维修上——过两年我跟人事科说，给你提个班长。"
林宇望着老张鬓角的白发。
原身记忆里，这个总板着脸的副厂长，去年冬天曾把自己的棉大衣披给加班的徒工。
可此刻他眼里的警惕，比车间里的护目镜还冷。"谢谢副厂长。"林宇把图纸一张张收进帆布包，"但我想给厂里争个大的——不是班长，是让红旗厂的名字，写进中国轿车的历史里。"
散会时己近中午。
林宇蹲在走廊尽头抽烟，陈默靠在墙上翻会议记录，笔尖在"反对票：张副厂长"后面画了个重重的叉。
突然，隔壁小会议室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混着打火机的咔嗒响。
"老张，你犯得着跟俩毛头小子较劲？"是生产科王科长的声音。
"你懂什么！"老张的吐沫星子溅在玻璃上，"前年我提的卡车轻量化方案被否了，现在这小子要是真搞出轿车......"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到时候评先进、报劳模，还能有我老张的份？"
林宇的烟烧到手指，他猛地掐灭在墙缝里。
陈默的笔"啪"地掉在地上，金属笔帽滚进墙角，撞出清脆的响。
小会议室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林宇听见老张骂了句"谁在外面"，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走。"陈默弯腰捡笔，指节泛白。
林宇抓起帆布包，转身时撞在消防栓上，图纸边角刮过手背，火辣辣的疼。
他们穿过走廊，阳光从天窗漏下来，在地上投出菱形的光斑。
林宇望着自己落在光斑里的影子，突然笑了："老陈，你说要是真造出轿车，老张的脸得有多精彩？"
陈默没说话，只是把铁皮盒抱得更紧。
他们走过车间时，大喇叭正放《歌唱祖国》，歌声混着机床的轰鸣，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林宇摸了摸帆布包里的图纸，指尖触到陈默用红笔写的"星火"二字——那是他们给第一台样车起的名字，此刻正烫得他掌心发痒。
车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小王探出头，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被炉火烤得发烫："哥俩儿，二车间那台老解放又抛锚了！"他搓着冻红的手，"说是变速箱......"
"走。"林宇拍了拍陈默肩膀，"先修卡车——咱们的车，得用修卡车的本事造出来。"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结了冰的铁轨上。
林宇望着远处的车间房顶，那里堆着他们捡来的废钢板，在夕阳下泛着暖黄的光。
他想起昨夜陈默说的话："等咱们的车跑起来，得让汽笛声都给它让路。"此刻他握紧帆布包，里面的图纸窸窸窣窣，像在应和着什么——那是他们的星火，正在暗处，噼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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