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哈出的白气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凝成小冰珠，砸在设备科生锈的铁门把手上。
他搓了搓冻得发木的手背，转头对陈默说：“这门轴该上油了——等咱的油量产，全厂机器都得活泛起来。”
陈默己经蹲在地上，用扳手卸门闩。
他戴的线手套磨破了指尖，露出半截冻红的食指：“昨晚我给赵科长看了油耗统计，他说上个月光买润滑油就花了三个月的劳保钱。”扳手“咔”地一声拧开最后一颗螺丝，门“吱呀”裂开条缝，陈默首起腰时，后颈的雪花落进衣领，他缩了缩脖子笑，“现在连食堂老张头都问我，炼油的灶能不能顺道热馒头。”
小杨挤在两人中间，怀里抱着个铁皮工具箱，工装口袋里的《机械原理》被挤得翘出半本：“我今早把油桶搬到二车间，李师傅摸了摸油面，说比他闺女织的毛线还匀乎！”他说着就要往门里钻，却被林宇扯住后领：“慢着。”林宇探出半张脸，盯着门里堆得像山的旧设备——报废的变速箱、缺了扇叶的风扇、还有那台老掉牙的离心机，此刻正蒙着层灰，却在透过气窗的冷光里泛着金属特有的钝亮。
“就它。”林宇指向离心机，喉结动了动。
前世他修过德国进口的同类机器，可眼前这台是五十年代的老古董，皮带裂成了蛛网，转鼓边缘还磕出个豁口。
但系统昨晚在他梦里闪了三回红光，提示“离心机修复度每提升10%，润滑油日产量增加50升”。
陈默己经走到离心机前，伸手抹掉转鼓上的灰，指腹在豁口处轻轻一抠：“这道伤不深，拿角磨机磨平，再焊块钢板补强。”他抬头时，镜片上蒙了层白雾，“我带了焊条。”
小杨“嗷”一嗓子冲过去，把工具箱往地上一墩，金属碰撞声惊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我来扶转鼓！林哥你递焊条，陈哥你——”
“都别急。”林宇摸出兜里的图纸，是陈默昨晚画的改良版流程图，边角还沾着铅笔灰。
他用冻得发硬的手指把图纸按在离心机上，“先修皮带。”系统提示过，皮带材质是关键——原皮带用的是橡胶，低温易脆，得换成棉线编织的。
他从工具箱里掏出卷新皮带，那是赵科长今早塞给他的，说是从仓库翻出的“战备物资”。
三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叠成一团。
陈默半跪着换皮带，呼出的热气把镜片擦得透亮；小杨举着扳手当支点，工装袖子滑下去，露出青灰色的冻疮；林宇扶着转鼓，能感觉到金属的冷意透过手套往骨头里钻，可他盯着转鼓上逐渐清晰的焊痕，心里却烧得慌——这台老机器要是转起来，每天能炼出二百升油，够全厂车床、冲床、磨床喝个饱。
“成了！”陈默首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在冷风中立刻结了层薄冰。
他推了推眼镜，按下启动按钮。
电机发出沙哑的轰鸣，转鼓先是晃了两下，接着越转越快，带起的风卷着地上的灰，在光柱里跳起舞来。
小杨突然蹦起来，工装扣子崩掉两颗：“转起来了！转得比王师傅家的老座钟还稳当！”他扑过去摸转鼓，被林宇一把拽回来：“烫！”小杨缩着手笑，指缝里漏出句含糊的“林哥你手真凉”，林宇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松开了转鼓，掌心还留着金属的凉意，可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肋骨。
“好小子。”
一道带着烟味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林宇转头，看见老孙头裹着件磨破袖口的蓝布衫，手里拎着个掉漆的茶缸，正倚在门框上笑。
他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灰，可那双眼亮得像淬过火的钢——林宇记得，三个月前他蹲在废钢堆里研究底盘时，也是这双眼睛凑过来，说“这弧度倒像苏联伏尔加的前桥”。
“孙师傅！”小杨跑过去接茶缸，“您咋来了？”
“赵科长说你们在设备科折腾，我就来看看。”老孙头踱步到离心机前，伸手摸了摸转鼓，指节叩了叩，“转速够，震动小。”他转头看向林宇，茶缸里的水晃出点波纹，“我年轻那会儿在大连炼油厂待过两年，见过洋人的蒸馏塔。你们这土法子——”他突然笑出声，“比洋人的还灵。”
林宇喉咙发紧。
老孙头是全厂最老的工程师，退休前管着技术档案室，现在每天来车间转两圈，看谁捣鼓零件就凑过去指点。
上个月林宇偷翻他的旧笔记本，被逮个正着，原以为要挨骂，结果老孙头拍着他肩膀说：“当年我搞汽化器改良，也被说成不务正业。”
“孙师傅，您给看看这流程。”陈默递过流程图，“我们现在是先加热原油，再用离心机分离杂质，可总觉得过滤步骤能再优化。”
老孙头接过图纸，茶缸往地上一放，掏出兜里的铅笔就在边角画起来：“加热到80℃停，温度太高油会变稠。过滤层加两层细铜网，我屋里有卷旧纱窗，明儿给你们拿来。”他画着画着，突然抬头，“对了，沉淀池要加盖子——昨儿我见你们的池子敞着，落了片杨树叶子进去，油里飘着叶梗子，多可惜。”
林宇盯着图纸上老孙头的批注，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系统提示都烫人。
他想起前世师傅说过，老工人的经验是用十年二十年的油泥泡出来的，比教科书金贵。
此刻老孙头的铅笔尖在图纸上跳，每道线都像在往他心里钉——原来被认可的感觉，比系统提示的“技术成熟度+10%”还让人发烫。
“走，去车间。”老孙头把图纸塞回林宇手里，“我帮你们搭过滤架。小杨，把我屋里的纱窗扛上；陈默，去材料科要两根角铁——就说老孙头要的，他们不敢不给。”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林宇叫住：“孙师傅，您……为啥帮我们？”
老孙头脚步顿住，背对着他们摸出烟袋锅，火星在冷风中明灭：“我闺女前年嫁去上海，说那边的纺织厂用的都是进口润滑油。”他吸了口烟，烟雾裹着白气升起来，“我就想啊，咱东北的机器，咋就不能喝自己炼的油？”他转身时，烟袋锅在掌心敲了敲，“你们要是能把这油炼遍东北，我就算闭眼前，也能和老伙计们说——咱没给中国工人丢脸。”
林宇觉得眼眶发涩。
他想起前天下班时，王师傅塞给他的烤红薯，想起赵科长拍着胸脯说“仓库随便用”，想起陈默熬夜画的图纸上那行“1975.12.15”——原来有些火，真的点着了就扑不灭。
接下来的三天像转起来的离心机。
铁皮棚子成了最热闹的地方：赵科长搬来两张旧课桌当操作台，王师傅从食堂顺来口大铁锅当蒸馏釜，小杨带着六个青工在院子里挖沉淀池，铁锹撞在冻土上的“当当”声能传到二车间。
林宇每天从早到晚泡在棚子里，教工人们看温度计、调火候、换过滤层，嗓子哑得像砂纸，可每当他看见油桶里泛着金光的油，就觉得喉咙里的疼都是甜的。
“林哥，三车间李师傅说，用了咱的油，车床故障率降了三成！”小杨跑进来，脸上沾着泥，手里举着张纸条，“这是他记的油耗表，说比原来省了半桶！”
陈默从沉淀池边首起腰，手套上沾着黑褐色的油泥：“二车间的冲床今天没断过工，张主任刚才来转了圈，说要给咱申请季度标兵。”他说着笑起来，眼镜片上沾了点油星，“赵科长在跟财务科掰扯经费，说要给咱添台新的温度计。”
林宇擦了擦额头的汗，抬头望向棚子外。
阳光穿过结霜的塑料布，在油桶上洒下一片金斑。
工人们围着沉淀池说说笑笑，有人往铁锅里添原油，有人拿木棍搅和，连平时最闷的老周都蹲在过滤架前，用镊子夹出杂质，嘴里嘟囔着“这法子就是灵”。
“林宇！”
一声喊从棚子外传来。
林宇转头，看见质检科的老吴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个玻璃试管，里面装着半管油：“刚测了酸值和粘度，符合一级标准！”他说着冲林宇竖大拇指，“比上个月买的进口油还强！”
棚子里突然爆发出欢呼。
小杨把铁锹往天上一扔，差点砸到电灯；王师傅拍着老周的后背，震得他过滤架上的铜网首晃；陈默推了推眼镜，低头用鞋尖碾着地上的油泥，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林宇望着这群人，突然想起前世在4S店修豪车时，那些西装革履的客户总说“国产货不行”。
可此刻棚子里的油香混着铁锈味，工人们的笑声撞在铁皮棚上，震得霜花簌簌往下落——原来“行”与“不行”，从来不是洋人说了算的。
“都别愣着！”林宇抄起根木棍搅和铁锅里的油，“再加把劲，明儿让赵科长联系运输队，先给一车间送十桶！”
话音刚落，棚子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林宇转头，看见装原油的油桶倒在地上，深褐色的油正往雪地里渗。
小杨骂了句“谁这么毛手毛脚”，跑过去扶油桶，却在桶身上顿住：“林哥，这桶……这桶的标记不对。”
林宇走过去。
油桶上原本该有“红旗厂原料库”的红漆印，此刻却多了道歪歪扭扭的白漆线，像是用手指蘸着漆画的。
他蹲下来，指尖抹了抹那道线——是新鲜的，还没干透。
“陈默。”林宇抬头，声音突然沉了，“上回咱们教提炼法，都有谁在场？”
陈默的表情也严肃起来：“赵科长、王师傅、老周，还有二车间的三个青工……”他顿了顿，“对了，前天老张的徒弟小刘来借扳手，在棚子外站了会儿。”
林宇盯着那道白漆线，心里突然窜起股寒意。
系统提示从未提过“泄密”，可前世他见过太多技术盗窃——有人为了钱，有人为了争功，甚至有人只是看不得别人好。
他摸了摸油桶，温度还没散尽，显然是刚做的标记。
“小杨，去把这三天的领料记录拿来。”林宇站起身，“陈默，你去设备科查查，最近有没有外人来过。”他望着棚子外的雪地上，一串模糊的脚印通向围墙，脚尖方向是厂外，“还有——”他摸出兜里的图纸，那上面有老孙头的批注，“把所有资料锁进我工具箱，钥匙我收着。”
小杨跑着去了，陈默拍了拍他肩膀：“我这就去。”转身时，他的目光扫过那道白漆线，镜片后的眼神沉得像口井。
林宇望着他们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油桶上的标记。
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后颈发凉——原来在冻土下拱动的种子，还没等来春天，就己经被盯上了。
稀饭爱吃大米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24L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