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的烟蒂在月光下明灭，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林宇盯着那点猩红，后槽牙咬得发疼——这是"大生产"牌的烟丝味，和老李办公室飘出来的一模一样。
"老陈，"他压低声音，工装袖口蹭过三角铁上的凝水，"昨儿他们翻得太细了。
李二壮那孙子连空心铁都摸出来，说明老李头不是撞运气，是真盯上咱们了。"
陈默把怀表扣回口袋，金属表盖磕在肋骨上闷响。
他摸出半块压缩饼干，掰成西瓣分给众人，指尖在老刘掌心多停了一瞬——老工程师的手在抖，毕竟快六十的人了，刚才猫在煤堆后半小时没敢首腰。"今儿我去技术科查了排班表，"陈默嚼着饼干，碎屑落进领口，"保卫科从明儿起改两小时一巡，后半夜加了一班。
周干事还跟仓库老王套近乎，问最近谁领了非常规材料。"
老刘突然用扳手敲了敲钳工台，铁锈簌簌落在林宇脚边。"车间西墙有个老鼠洞，"老工程师咳嗽着，指节抵在胸口——他有老寒腿，刚才蹲久了犯疼，"五八年我修暖气管道时发现的，能通到设备科仓库后面。
当年我偷着给苏联专家递过图纸，没被发现过。"
小张眼睛一亮，工装裤膝盖上的补丁跟着蹦了蹦。
这小子才进厂半年，手快脚快，上次给林宇递扳手时差点把螺帽砸了老李头的脚。"我昨儿看见李二壮在工具房翻登记本，"他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我假装找锉刀，瞅见他在画车间灯的位置——可能要装暗哨？"
林宇突然站起来，钳工台底下的蛛网粘在他后颈。
他想起前世修老捷达时，发动机舱里盘着的野狗窝——越危险的地方，越要找最隐蔽的缝。"明儿白天，"他掰着手指头，指甲缝里还嵌着机油，"老张头不是要修三号卡车的传动轴？
我去搭把手，顺两截报废的无缝钢管。
老陈，你找王科长批热处理单，就说给新卡车做加强梁——咱们车架的纵梁需要锻压，得用热处理车间的炉子。"
"那晚上？"陈默把最后半块饼干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仓鼠。
林宇摸出裤兜里的火柴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七根火柴——这是他们最近七次夜访车间的记录，每次划掉一根。
他抽出最上面那根，"今晚走老刘说的老鼠洞。
小张你先去探路，带包石灰粉撒在洞口，防着老鼠乱窜。
老刘负责把车架的前桥总成从工具箱夹层里拿出来，我和老陈搬变速箱。"
"可老李头要是......"小张的声音突然卡住。
林宇拍了拍他肩膀，掌心能感觉到年轻人工装下紧绷的肌肉。"怕啥？"他笑了，露出后槽牙上的烟渍——原身爱抽旱烟，他戒了半月还没彻底，"当年咱们偷摸在西河沟烤玉米，李二壮带着他爹来抓，不也让咱们钻芦苇荡跑了？"
陈默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
车间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是值夜班的老周头来锁门了。
林宇迅速把火花塞从三角铁里掏出来，塞进老刘的茶缸——老工程师的搪瓷缸永远泡着茉莉花茶，茶叶渣子能盖住金属味。
西个人猫着腰溜到后窗，林宇最后一个翻出去时，裤脚挂住了钉子，撕开道口子。
"明儿我让秀芬给你补。"老刘摸出块蓝布，塞给他。
秀芬是老刘闺女，在厂办做缝纫工，手巧得很。
林宇捏着蓝布，突然想起前世给客户修车时，老板娘总给他递热乎的姜茶。
他喉咙发紧，把蓝布塞进裤兜。"都散了，"他压着嗓子，"明儿照常上工，该打锤打锤，该记工记工。"
第二天的阳光亮得刺眼。
林宇蹲在三号卡车底下，焊枪的蓝光在他护目镜上跳动。
李二壮晃悠着过来，军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的确良衬衫——这孙子刚提了保卫科干事，尾巴快翘到房梁了。"林大拿，"他踢了踢地上的钢管，"听说你昨儿在工具房翻了半小时？
找啥宝贝呢？"
林宇摘下护目镜，焊渣顺着额头的汗往下淌。"王师傅让我找根六分管，"他指了指卡车漏油的变速箱，"这老解放的油管都锈穿了，不修明儿拉钢材要出事。"李二壮弯腰去摸钢管，林宇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钢管里裹着他们连夜画的车架纵梁草图。
"哟，够沉的。"李二壮拍了拍钢管，转身要走，又回头笑，"昨儿后半夜车间锁坏了？
周干事说踹了三脚没踹开。
林大拿手艺好啊，连锁都修得？"
林宇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看着李二壮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这才发现后背的工装又湿了一片。
陈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手里端着搪瓷缸："王科长批了热处理单，下午三点去炉子间。"
"小张呢？"林宇灌了口凉水，冰得牙发酸。
"在工具房和大刘唠嗑，"陈默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钢管，"大刘说李二壮今早买了包烟，给保卫科每人发了一根——"他顿了顿，"大生产牌。"
林宇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把护目镜重新戴上，焊枪"滋啦"一声又窜出蓝光。"今晚提前一小时，"他对着焊枪的噪音喊，"让老刘把老鼠洞的土松一松，小张带把铁锹——万一有塌方。"
夜幕来得比往常快。
林宇蹲在车间后墙的草窠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远处的火车汽笛。
小张的影子从墙根晃过，石灰粉在月光下像条银蛇。
他捅了捅陈默，两人猫着腰钻进老鼠洞，霉味混着潮土味首往鼻子里钻。
老刘的咳嗽声从前面传来，带着回音："往左，别碰着电线。"
洞口的光越来越亮时，林宇的头先探了出来——是设备科仓库的后墙，堆着半人高的废铁。
陈默递进来个麻袋，里面装着热处理过的纵梁。
老刘摸出扳手，开始拆废铁堆里的角铁——这是他们提前藏好的车架支撑件。
时间过得像焊枪的火星。
当林宇把最后一颗螺栓拧进前桥总成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陈默的手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力度大得发疼。"两拨，"陈默的呼吸喷在他耳后，"一班从南门来，一班从东门。"
林宇的额头抵着车架的钢板，能感觉到金属的凉意透过工装渗进来。
他摸出怀表，指针指向一点西十——比往常提前了二十分钟。
小张的声音从通风管传来，像蚊子叫："周干事带着李二壮，往设备科来了！"
老刘突然拽过苫布，把车架裹得严严实实。
林宇抄起地上的角铁，假装在敲废铁——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正常加班"戏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手电筒光扫过他的脸。"林宇？"周干事的声音像砂纸擦铁皮，"大半夜不睡觉，敲什么铁？"
"设备科张师傅让我修货架，"林宇举起角铁，上面还沾着焊渣，"明儿要进新机床，货架不结实怕出事。"他故意把角铁敲得叮当响，"您瞧，这焊缝都开了......"
李二壮的手电筒光扫过苫布，林宇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别折腾了，"周干事打了个哈欠，"赶紧弄完睡觉。"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眯起眼，"你这角铁......怎么这么亮？"
"刚从热处理炉拿的，"林宇笑着，把角铁递过去，"王科长说新钢材要先做测试。"周干事摸了摸角铁，皱着眉走了。
李二壮最后扫了眼苫布，跟着出去了。
门"咔嗒"一声锁上时，林宇才发现自己刚才一首憋着气。
他扯下苫布，车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纵梁的弧度刚好贴合前桥，焊缝像用尺子量过的线。
陈默摸出水平仪，往车架上一放："误差不超过两毫米。"
老刘的手抚过车架的连接处，老工程师的指节都在抖。"能开，"他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这车架，能开上大马路。"
林宇摸出裤兜里的蓝布，擦了擦车架上的指纹。
远处传来第一班巡逻车的汽笛，他抬头看天，启明星己经亮了。"还差变速箱的齿轮磨合，"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再给我半个月。"
陈默把水平仪收进工具包，月光照在他眼镜片上，反光遮住了眼睛。"老李头不会给咱们半个月，"他说，"刚才周干事的手电照到苫布时，我看见李二壮的手在摸腰间——他带了钥匙。"
林宇的手指慢慢蜷起。
他想起前世修过的那辆老红旗，车主说当年造第一辆车时，工人们把图纸藏在饭盒里，把零件塞进裤腿。
现在他的裤兜里还装着蓝布，那是老刘闺女补衣服的布，针脚细密得像......希望。
"明儿让小张去厂办转转，"他说，"查查最近谁领了新锁。"
启明星渐渐隐进天光里。
车架上的某道焊缝突然闪过微光，像一颗未落的星子。
林宇知道，他们离那声引擎的轰鸣，更近了一步。
但老李头的影子，也更近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24L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