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后墙的煤堆冻得硬邦邦,林宇哈出的白气撞在墙上,又被风卷着扑回他后颈。
陈默缩着脖子往墙根凑了凑,工装领口露出半截蓝布围巾——那是他母亲今早塞给他的,说"外头比冰窟窿还凉"。
"老李头最在意什么?"林宇用冻红的指尖敲了敲墙面,砖缝里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昨晚从老张头家回来,他翻来覆去没睡着,床板下的图纸被他摸得卷了边。
陈默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立刻蒙了层白雾:"老刘说,老李头当年在二机部跟苏联专家学过发动机,后来因为提了个'热效率优化方案'被批'崇洋媚外'。
现在他修自行车,总爱拆了链条研究传动比——"他突然顿住,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对了,上个月我修卡车变速箱,看见他蹲在工具房门口,盯着齿轮咬合看了半小时。"
林宇的手指在裤兜里着老张头给的镍基合金配比笔记。
那页纸被他叠成小块,边角磨得发亮:"所以他不是不想碰技术,是怕再被当成'乱搞'。"
"那咱们得让他看见,这次不是乱搞。"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咳嗽声。
老刘裹着件磨破袖口的军大衣,手里拎着个铁皮饭盒,盒盖上还沾着饭粒——显然刚从食堂过来。"要找老李头,得带点实在的。"他把饭盒往林宇怀里一塞,"我今早去他车摊修锁,他盯着我工具箱里的游标卡尺看了三回。"
林宇掀开盒盖,底下压着叠泛黄的纸页,最上面那张画着歪歪扭扭的发动机剖面图,铅笔印子深浅不一:"这是..."
"老李头十年前画的,被退回来的方案。"老刘搓了搓手,指节上的老茧蹭得沙沙响,"我偷摸从废图纸堆里捡的。
你们把现在的发动机数据往上一填,他就知道,当年的想法能落地了。"
陈默突然抓住林宇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车间广播要响了。"
果然,"叮"的一声,大喇叭里传出调度员的吆喝:"钳工组林宇,技术科陈默,十分钟后到一号车间领新到的钢板!"
林宇把饭盒往怀里拢了拢,冲老刘挤了挤眼:"您老帮我盯着小张,别让他把车架焊歪了。"
白天的车间像台轰鸣的机器。
林宇握着角磨机时,火星子溅在护目镜上,烫得他眼皮首跳。
可他的注意力总往工具箱里飘——那里躺着老刘给的发动机图纸,还有老张头昨晚塞给他的半块豆包,现在应该冻成石头了。
"小林!"班长老周扛着块钢板过来,"这批钢板厚度不对,你给测测。"
林宇接过游标卡尺,金属贴着手心凉得刺骨。
他突然想起老李头蹲在工具房门口的模样——那时候他是不是也这么盯着卡尺,想着当年没机会验证的公式?
"2.8毫米。"他报数时故意拖长了尾音,"比标准薄了零点二。"
老周骂了句娘,扛着钢板往仓库走。
林宇趁机猫腰钻进工具房,从最里面的木箱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他们偷偷攒的轿车零件:前桥、半轴、还有半加工的发动机缸体。
缸体表面还留着小张的焊疤,歪歪扭扭像条蚯蚓。
"哥。"小张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工装口袋里鼓鼓囊囊,"我把食堂的铁丝偷拿了两根,能当卡子用。"
林宇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小子才十六岁,手背上还留着第一次焊钢板时烫的泡。"晚上跟老刘守着零件。"他压低声音,"我们去老李头家。"
小张眼睛亮得像星子:"能成吗?"
"老张头都松口了,老李头差不离。"林宇把布包重新塞回木箱,"等成了,我请你吃食堂的红烧肉——用粮票换的。"
天黑得比往常早。
林宇揣着老刘给的饭盒,陈默抱着老张头的铁皮笔记,三个人缩着脖子往菜市场口走。
老李头的自行车摊就在卖冻秋梨的铺子旁边,白天修自行车,晚上收摊回家,住的是家属区最北边的小平房。
"到了。"陈默突然拽住林宇的袖子。
路灯下,两间灰砖房挤在一起,东边那间窗户透着暖黄的光,窗台上摆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被砸得坑坑洼洼——老刘说,那是老李头用来装零件的。
老张头先敲了门。
他的指节敲在木门上,声音闷得像敲在棉花里。
过了会儿,门"吱呀"开了道缝,露出半张满是皱纹的脸,眉毛上沾着白霜:"老张?"
"老李。"老张头把手里的搪瓷缸子举了举,"带了点新茶,你尝尝?"
门开得大了些。
老李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实,目光扫过林宇和陈默时顿了顿:"厂里的?"
"红旗的钳工,林宇。"林宇往前半步,把饭盒递过去,"老刘让我给您带点东西。"
老李头接过饭盒,掀开盖子的瞬间,手指突然抖了抖。
他抬头时,林宇看见他眼眶发红:"这是...我当年的发动机图纸?"
"您看这儿。"陈默凑过去,从怀里掏出张新画的图纸,"我们测了现在的发动机热效率,按您当年的方案改了进气管,理论上能提升3%。"
老李头的手指沿着图纸上的线条移动,像在摸阔别多年的老友。
他突然抬头:"你们造卡车?"
"造轿车。"林宇说。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炉子里煤块崩裂的响。
老李头的目光扫过老张头,又扫过陈默怀里的铁皮笔记,最后落在林宇脸上:"老张头的镍基合金配比,你们试过了?"
"昨晚刚在废料上试了。"林宇从兜里摸出块巴掌大的钢板,两面分别焊着锰钢和铝合金,"焊口没裂,敲了十下才断。"
老李头接过钢板,从裤兜摸出个放大镜。
他的手还在抖,但目光己经亮得刺人:"你们图什么?"
"图中国有自己的轿车。"林宇说。
他想起老张头家墙上的小纸条,想起车间木箱里的零件,想起小张手背上的烫伤,"图以后咱们的孩子坐轿车,不用看外国人的脸色。"
老李头放下放大镜,突然笑了。
那笑纹从眼角漫开,把脸上的皱纹都揉软了:"我老伴儿前天还说,修自行车修得手生了。"他起身从里屋抱出个帆布包,"当年在二机部记的笔记,全在这儿。"
陈默的笔在本子上飞,墨水冻得结了块,他就哈口热气接着写。
老李头指着发动机图纸,声音里带着颤:"曲轴得换40Cr,热处理温度得提到850℃——当年苏联专家说我胡闹,现在你们试试?"
"试。"林宇说。
他望着老李头帆布包里露出的半本笔记,封皮上用红笔写着"发动机优化方案",字迹和老张头家墙上的一样苍劲,"明晚把零件拿过来,您亲自指导。"
离开老李头家时,雪开始下了。
陈默的围巾滑到脖子上,他也没顾上拉,只盯着怀里的帆布包傻笑:"老李头的笔记...能抵半台发动机手册。"
老张头裹了裹大衣,往手心哈气:"明儿我去跟老王头说,就说老李头都入伙了——那老头爱较劲,保准坐不住。"
林宇仰头看天。
雪花落在睫毛上,凉丝丝的,却比星星还亮。
他摸了摸兜里的钢板,焊口处还留着老李头的指纹。
远处传来夜班火车的汽笛,悠长,清亮,像在应和什么。
"还差老王头。"陈默说。
"快了。"林宇踩碎脚边的冰碴子,脆响惊得路灯下的麻雀扑棱着飞远。
他望着家属楼方向,那里有间屋子的灯还亮着——小张应该还守着车架,蓝布下的金属,正等着更多温暖的手,来赋予它真正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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