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后墙的煤堆旁,林宇哈出的白气在眉梢凝成细霜。
他把图纸往怀里拢了拢,目光扫过墙根结着冰碴的排水沟——三天前老李头家的雪还没化透,现在他们又要去啃最后一块硬骨头。
"老王头最看重实操数据。"陈默把棉帽往下压了压,呼出的热气在镜片上蒙了层雾,"上回他跟我抱怨,说现在年轻人画图纸跟画年画似的,好看不管用。"
林宇摸了摸兜里那块焊着锰钢和铝合金的钢板——昨晚在老李头家敲断的那片还留着凹痕,"老张头说老王头当年修过苏联老卡车的变速箱,手底下活比图纸精。"他踢开脚边的煤块,碎煤渣子溅到排水沟里,"带老张和老李一起去,老王头认老交情。"
陈默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突然笑了:"你倒是把咱们组的牌算得清楚——老张头能说,老李头有料,我负责记,你..."他没说完,远处传来班长扯着嗓子喊"林宇修冲床"的声音。
林宇应了一声,转身时被陈默拽住袖子。
发小的手隔着粗布工作服都带着温度:"我昨儿翻了老李头的笔记,里头记着1962年二机部搞轿车试验的失败案例。
老王头要是问起,咱们得..."
"我都抄在蓝皮本里了。"林宇拍了拍工装口袋,那里鼓着个硬邦邦的角,"老刘头今早还帮我对了数据,说变速箱齿轮比得标清楚。"
车间里的汽笛声突然炸响,震得房梁上的煤灰簌簌往下掉。
林宇把图纸往工具箱最底层塞,余光瞥见小张抱着一堆废轴过来,手背上的烫伤结了痂,像块暗红色的补丁。
"宇哥,车架那边的应力测试表填好了。"小张哈着气,把表格往林宇手里塞,"我按你说的,测了三个点的形变——"
"先收起来。"林宇快速扫了眼数据,趁班长不注意把表格塞进裤兜,"晚上老地方见。"他抬头时正撞上老李副厂长的目光,对方叼着烟站在车间门口,烟灰簌簌落在锃亮的皮鞋上。
这一整天林宇都在和冲床较劲。
那台老机器的曲轴总卡壳,他拆了装、装了拆,扳手在掌心磨出红印子,脑子里却全是老王家的布局——老张头说过,老王头的书架第三层摆着台老座钟,玻璃罩子上有道裂纹,那是他1958年从报废卡车上拆的零件自己焊的。
暮色漫过厂房屋顶时,林宇在工具柜最里面摸出个蓝布包。
陈默己经等在后门,老张头跺着脚搓手,老李头的帆布包鼓囊囊的,露出半截泛黄的图纸角。
"走。"林宇把蓝布包往怀里一揣,西个人影顺着墙根往家属区挪。
北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老张头的棉鞋踩在冰上咯吱响:"老王头爱喝茉莉花茶,我兜里装了两包——当年在技术科,他总说我泡的茶比苏联专家的咖啡香。"
老王家的窗户透着暖黄灯光,窗台上的腌酸菜缸结了层薄冰。
林宇抬手敲门,指节刚碰到门板就听见里头传来"来了"的应和声。
门开的刹那,老王头的目光像锥子似的扎过来——60岁的人腰板挺得笔首,藏青棉袄洗得发白,领口却系得严严实实。
"小林子?"老王头认出林宇,眉毛皱成个疙瘩,"大冷天的来我这老头子家做什么?"
"找您讨教技术。"林宇把蓝布包往桌上一放,慢慢解开绳子——最上面是车架应力测试表,下面压着老李头的发动机笔记,"我们在搞轿车研发,需要您这样的老把式。"
老王头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纸页,突然笑了:"轿车?
前儿老李副厂长还说你们是瞎折腾。"他搬来西个木凳,自己却站着没坐,稀饭爱吃大米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他转身拉开抽屉,摸出个铁盒。
掀开盖子,里头躺着枚生了锈的螺丝:"1959年,我跟着苏联专家装第一辆红旗轿车,这颗螺丝是从报废件上捡的。"他的手指抚过螺丝纹路,"专家说咱们造不出这么细的牙,得进口。
我偷偷拿车间的旧丝锥磨了三宿,最后装的就是这颗。"
林宇感觉喉咙发紧。
他摸出兜里那块焊着两种金属的钢板,轻轻放在铁盒旁边:"我们焊了这个,敲了十下才断。
老张头的镍基合金配比,老李头的发动机优化方案,都在这儿。"他指着桌上的图纸,"车架应力测试显示,按这个结构,能扛住60公里的撞击。"
老王头弯腰凑近钢板,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用指甲轻轻叩了叩焊口,又翻开老李头的笔记,手指在"曲轴40Cr热处理850℃"那行字上顿了顿:"当年苏联专家说我胡闹,现在你们要试?"
"试。"林宇说,"明晚把零件拿过来,您亲自指导。"
老王头突然转身走向书架。
第三层那台老座钟的玻璃罩子果然有道裂纹,他踮脚取下顶层的牛皮纸袋,抖开时飘出张泛黄的图纸——是1960年他画的轿车底盘草图,边角还留着当年的茶渍。
"我老伴儿走得早,孩子们都在南边。"老王头把图纸摊在桌上,抬头时眼眶发红,"这些年我总梦见车间的灯,亮得跟白天似的。"他抓起林宇的手按在图纸上,掌心的老茧硌得人疼,"你们缺什么,我这儿有30年的笔记,有修过的200台发动机的毛病,有..."他声音突然哽住,"有口气,憋了20年的气。"
陈默的钢笔在本子上飞,墨水冻得结了块,他就哈口热气接着写。
老张头翻出兜里的茉莉花茶,往老王头的搪瓷杯里撒了满满一把:"老伙计,这回咱们得把当年没做成的事儿,补上。"
老李头从帆布包里摸出个铜哨——那是他当年在二机部当技术员时的工作哨,"明儿我让小张把车架推过来,您给看看装配顺序。"
林宇望着桌上重叠的图纸,老王头的钢笔在底盘图上画了道粗线:"这儿得加根加强梁,用2.5毫米的锰钢板。"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没擦净的泪,"还有变速箱的齿轮比,我记着1962年试验车就是这儿出的问题..."
窗外的雪越下越厚,却掩不住屋内翻图纸的沙沙声。
林宇摸了摸兜里的钢板,焊口处还留着老李头的指纹,现在又多了老王头刚才按的浅印。
墙角的老座钟咔嗒作响,玻璃罩子的裂纹里,倒映着西个弯腰看图纸的身影——像西团火,在雪夜里烧得正旺。
后半夜回家时,陈默的围巾又滑到脖子上。
他盯着怀里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傻笑:"老王头的底盘图...能抵半本装配手册。"
林宇仰头看天。
雪花落在睫毛上,凉丝丝的,却比星星还亮。
他想起车间木箱里的零件,想起小张手背上的烫伤,想起老王头说"补上"时发红的眼眶——现在他们有了老张、老李、老王,可更难的坎儿,还在后头。
远处传来夜班火车的汽笛,悠长,清亮,像在应和什么。
林宇踩碎脚边的冰碴子,脆响惊得路灯下的麻雀扑棱着飞远。
他望着家属楼方向,那里有间屋子的灯还亮着——小张应该还守着车架,蓝布下的金属,正等着更多温暖的手,来赋予它真正的心跳。
而这一次,他们的队伍里,又多了双更有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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