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后墙的老槐树投下斑驳树影时，林宇把陈默拽到了堆着废轮胎的角落。
他的工装袖口还沾着上午修卡车时蹭的黑油，说话时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团："昨儿老李副厂长来车间转，盯着我焊的车架看了半支烟。"
陈默的手指无意识着笔记本边缘——那本子里夹着压缩比计算公式，边角被他翻得卷了毛。"我今早去技术科借压力机，"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不远处正搬零件的小张，"王科长问我测什么数据，我说是测卡车变速箱齿轮。"
"不够。"林宇踢开脚边的废螺栓，金属碰撞声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远。
他想起昨夜老工程师们离开时雪地上的脚印，想起老李副厂长总挂在嘴边的"不务正业"，喉结动了动，"昨儿散场后我绕到仓库后窗，发现锁孔里塞了半截铁丝。"
陈默的瞳孔猛地缩了缩。
他知道那仓库里盖着蓝布的车架，是他们偷偷攒了三个月的宝贝。"老刘头说车间通风管道能通到仓库夹层，"他从裤兜摸出张皱巴巴的草图，是老刘用烟盒纸画的，"当年他修暖气时摸过路线，从锻压车间的排风扇钻进去......"
"小张！"林宇突然提高声音，吓得角落的废轮胎堆里探出个脑袋——那是正蹲在里面假装捡螺栓的小张，工装帽子压得低低的，手里攥着个搪瓷缸，"去工具房把我那套梅花扳手拿来，要带磁性头的！"
小张蹦起来时，搪瓷缸里的水晃出来几滴，在地上结成冰碴。
他跑过两人身边时，轻声说了句："老李副厂长下午三点去厂部开会，西点半回来。"
林宇冲他背影点点头，转回头时眼神更沉了："今晚十点，锻压车间排风扇。
让老张头带乙炔割刀，老李头揣着他那套德国产的游标卡尺——别装工具包，塞裤腰里。"
陈默把草图折成小方块塞进领口："我去跟老王头说，让他把燃烧室图纸藏在饭盒底下，食堂张婶儿只查有没有偷馒头。"
车间的汽笛声突然炸响，早班工人陆续进厂。
林宇拍了拍陈默肩膀，工装布料摩擦出沙沙声："下午我去材料库领30Mn2钢板，就说给三车间修卡车大梁。
你盯着小张，让他把电焊机的碳棒磨细半毫米——老刘头说焊活塞顶要细焊缝。"
白天的车间像台永不停转的老机器。
林宇蹲在卡车底盘下敲螺丝，余光瞥见老李副厂长夹着公文包出门，这才用扳手敲了敲油箱——那是和小张约好的暗号。
小张立刻晃到材料库门口，跟保管员老周唠起家常："周叔您这茶缸子新换的？
比我家那铝的经摔......"
林宇趁机溜进材料库侧门，货架最里层的30Mn2钢板泛着冷光。
他摸出藏在袖子里的卷尺，快速量了三块半米长的料，用粉笔标上"三车间"——其实等会儿要偷偷裁成活塞顶的尺寸。
转身时，后颈突然冒起冷汗：老李副厂长的公文包挂在门后，黑色皮革上还沾着雪渣。
"小林啊。"
林宇转身，正撞进老李副厂长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他手里的卷尺"啪"地掉在地上，弯腰捡的时候瞥见对方皮鞋尖上沾着新雪——这人根本没去厂部开会。
"听说你最近爱鼓捣发动机？"老李的手指敲了敲货架，震得钢板发出嗡鸣，"咱厂是造卡车的，你个钳工不好好修底盘，净想些歪门邪道。"
林宇喉结动了动，工装口袋里的钢板草图硌得大腿生疼。
他想起昨夜老王头说的"1962年试验车"，想起那些歪歪扭扭却朝同一个方向的脚印，突然笑了："副厂长，我就是想试试，给咱厂卡车发动机提提效率。
您看三车间那批解放牌，油耗比去年高了两个点......"
老李的眼神闪了闪。
林宇知道他在算——卡车油耗降一个点，厂子里能省多少油票。"行，"老李甩下句话转身就走，公文包拍在门框上发出闷响，"要是真能降油耗，月底评先进我给你记一功。
要是搞砸了......"
他没说完，脚步声己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宇摸了摸额头的汗，这才发现后背的工装全湿了。
小张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手里举着扳手："哥，我刚才瞅见他公文包里有张图纸，封皮上写着'上海牌轿车零件清单'......"
夕阳把车间烟囱染成橘红时，林宇摸了摸工装口袋里的扳手。
那是老刘头特意磨过的，手柄缠了层破布防滑。
陈默从技术科出来，衣领鼓鼓的——里面塞着压力测试机的传感器线。
老张头蹲在工具房门口修焊枪，见他过来，用脚踢了踢脚边的麻袋："里面是乙炔罐，我用破棉絮裹了三层，隔音。"
月亮爬上仓库屋顶时，锻压车间的排风扇发出轻微的震动。
林宇踩着陈默的肩膀钻进去，铁锈蹭了一脸。
通风管道里有股霉味，混着老机油的甜腥。
他摸到老刘头说的第三个通风口，用扳手撬开铁网，跳下去时正落在仓库夹层的旧煤堆上。
"小宇！"
老张头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林宇掀开夹层木板，看见仓库里蓝布下的车架投出巨大阴影，老王头正用手电筒照着燃烧室图纸，老李头的游标卡尺在月光下泛着银白。
陈默己经把压力测试机架好，传感器线像蛇一样缠在发动机缸体上。
"开始吧。"林宇扯下蓝布，金属车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摸了摸活塞顶的30Mn2钢板，还带着白天材料库的寒气。
老刘头把焊枪递给他，乙炔火焰"噗"地窜起，蓝紫色的光映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
时间在焊花里流淌。
林宇的护目镜上蒙了层雾，他摘下来擦的时候，看见陈默正盯着压力机的表盘，睫毛上沾着焊渣。
老张头举着喷油嘴模具，手稳得像铁铸的。
老李头用游标卡尺量燃烧室弧度，每量一次就点头。
老王头蹲在发动机旁，耳朵几乎贴在缸体上——他在听有没有异常的敲击声。
"喷油嘴角度35度！"老张头突然喊。
林宇调整焊枪角度，熔池里的金属液像流动的星星。
陈默的声音从压力机旁传来："压缩比10.5，符合计算值！"
当第一滴燃油喷进燃烧室时，整个仓库突然安静下来。
林宇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老张头的呼吸声，能听见老李头游标卡尺轻轻落在桌上的"咔嗒"。
发动机"轰"地响了。
不是那种刺耳的轰鸣，是低沉的、有节奏的震动，像大地在呼吸。
林宇的手按在缸体上，能感觉到那震动透过掌心传到胳膊，传到心脏。
陈默的笔记本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镜片上蒙了层水雾——那是激动的眼泪。
"燃油流量计！"老王头的声音带着颤音。
老李头扑到机器前，指针正在疯狂跳动。
他抬起头时，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花："比老款发动机省了18%的油！"
仓库里响起压抑的欢呼。
老刘头的焊枪"当啷"掉在地上，老张头拍着林宇的背，力气大得能拍散他半条胳膊。
陈默抓着笔记本的手在抖，上面的计算公式被汗水晕开了一片。
"嘘——"林宇突然竖起手指。
远处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老李头迅速扯过蓝布盖住发动机，老张头把焊枪塞进煤堆，老王头将图纸塞进饭盒。
陈默关掉压力机，传感器线像蛇一样缩回他怀里。
脚步声停在仓库门口。
林宇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心跳到了嗓子眼。
月光透过小窗照进来，照见老李副厂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公文包的金属搭扣闪着冷光。
"吱呀——"
门开了条缝。
林宇在黑暗中与陈默对视，看见对方眼底的紧张，也看见自己眼里的坚定。
老李副厂长的手电筒光扫过煤堆，扫过工具架，最后停在蓝布覆盖的车架上。
"谁把废车架放这儿了？"他的声音带着不耐，"明天让钳工班拉去回炉。"
门"砰"地关上了。
林宇听见锁扣的声音，这才发现后背的工装又湿了。
老张头擦了擦额头的汗，笑出了声："这老东西，要是知道他脚底下的煤堆里藏着咱的宝贝发动机......"
"嘘。"林宇打断他，手指按在唇上。
他望着蓝布下的轮廓，发动机的余温透过布料渗出来，像婴儿的心跳。
陈默蹲下来，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燃油效率提升18%，但燃烧室边缘有积碳痕迹......"
"明天改喷油嘴角度。"林宇说，声音里带着滚烫的希望，"老张头，把模具的漏斗口再收窄两毫米。
老李头，明早你去废料堆找块紫铜——燃烧室边缘要垫层散热片。"
老王头拍了拍他的肩："小宇，你记不记得1962年那回？"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钢板上的锤，"他们缺的不是技术，是这——"他指了指众人的眼睛，那里有星火在燃烧，"现在咱们有了。"
仓库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落在窗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
林宇摸了摸发动机缸体，金属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比昨夜更暖了些。
他知道，这颗"星火"的心脏，己经开始真正的跳动。
而明天，他们要让它跳得更稳、更有力——首到有一天，这跳动能震碎所有的质疑，能唤醒整个中国汽车工业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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