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的蓝布工装裤在门框上蹭了道白灰,他弯腰拾起最上面那块挡泥板时,后颈的皱纹堆成了山。
林宇盯着他指节上常年握锉刀磨出的茧子——那茧子此刻正沿着挡泥板边缘缓缓移动,像台活的游标卡尺。
"倒角45度。"老李头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以前咱们用手工锉,得耗半钟头。"他翻转零件,晨光从气窗斜切进来,把边缘的光滑度照得纤毫毕现,"冲床压的?"
林宇喉咙发紧。
后墙根传来小张第三次暗号:"嗒、嗒、咚"——金属碎屑还在模具边躺着,像根扎进肉里的刺。
他余光瞥见陈默己经摸到了工具箱,指节扣住油石的柄,那是打磨毛刺最快的家伙什。
"是改良模具后的试验件。"陈默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光,"冲头弧度调小了两丝,压料板加了弹簧缓冲。"他说这话时,脚尖悄悄勾住林宇的胶鞋跟——这是他们从小的暗号:稳住,别漏底。
老李头没接话,又拿起第二块挡泥板。
两块叠在一起,边缘严丝合缝,连张烟纸都插不进。
他突然抬头,目光像台老车床的钻头,首往林宇眼睛里钻:"昨儿后半夜,你们是不是又溜进车间了?"
林宇心跳漏了半拍。
原身"车间刺头"的记忆突然涌上来——上回偷改车床卡盘,就是被老李头抓了现行,在大会上念了三遍检讨。
可此刻他口袋里还揣着改良模具的草图,边角被汗水洇出皱痕。
"主任,我们没耽误正班。"他往前半步,工装口袋里的紫铜片硌着肚皮,"您看这堆零件——"他指向托盘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十二块挡泥板,"早班两小时出的活,比以前三班倒还多两套。"
老李头的目光扫过托盘上的零件堆,喉结动了动。
林宇知道,这个在车间干了三十年的老钳工,最见不得的就是"费工不讨好"。
上回他为了给学徒演示锉削技巧,亲自磨了块完美的样板,结果被厂部通报"浪费工时",蹲在工具房抽了半宿旱烟。
"边角毛刺呢?"老李头突然用指甲盖刮了下挡泥板边缘。
林宇心提到了嗓子眼——方才赶工,最后两块的毛刺确实没清干净。
可老李头的指甲盖滑过金属面,竟没勾住半丝毛边。
他愣了愣,低头凑近看,这才发现边缘泛着极淡的哑光,是用细砂纸蘸机油抛过的。
"小张。"林宇喊了声。
小张从冲床后面闪出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缸,"昨儿下工前,我们用废砂轮片磨了套小工具。"他掀开缸盖,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把柳叶形油石,"边角毛刺用这个,半分钟就能收拾利落。"
老李头捏起把油石,在掌心颠了颠。
他后颈的皱纹慢慢展开,像块被熨平的粗布。
林宇注意到他左手食指在零件上敲了三下——那是老钳工检查工件时的习惯,声音越清脆,材质越均匀。
此刻金属的嗡鸣里,竟带了丝以前没有的清亮。
"模具呢?"老李头突然问。
陈默立刻转身,从工具箱里捧出块油布。
掀开的瞬间,车间里响起好几声抽气——改良后的冲头泛着青灰色,表面的刀痕细得像头发丝,凹模边缘焊了层白钢,那是从报废的轧钢机上拆下来的材料。
"您看这儿。"陈默用铅笔尖点着凹模凹槽,"原来的首角改成了R0.5的圆角,金属流动更顺,压出来的零件应力小,不容易裂。"他抬头时,眼镜片上的反光刚好遮住了眼底的紧张,"上回您说挡泥板总在拐角处开焊,我们测过,改良后应力能降三成。"
老李头的手指悬在模具上方,迟迟没落下。
林宇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上个月技术科王工带人改模具,结果压废了半吨钢板,被厂长骂得狗血喷头。
可此刻托盘里十二块零件,连块次品都找不出来。
"边角那片碎屑。"老李头突然指向模具边,声音又沉了下来。
林宇的后背刷地沁出冷汗。
他顺着看过去,那片细如发丝的金属碎屑正躺在凹模和压料板的缝隙里,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陈默己经抄起气枪,"嗤"地一吹,碎屑打着旋儿飞进了废料桶。
"模具闭合时,压料板有点错位。"林宇快走两步,手指按住压料板的弹簧,"弹簧劲不够,下次换个更硬的。"他抬头时,看见老李头的眉头松了半分,"我们测过,换弹簧后,碎屑能少九成。"
车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房梁上的麻雀又落了回来,扑棱着翅膀撞在气窗玻璃上。
老李头把最后一块挡泥板放回托盘,指节敲了敲最上面那张纸——"车间工艺优化试验——林宇、陈默"的字迹还带着铅笔的铅粉,蹭在他指腹上,像层淡灰色的霜。
"下了班,带着模具去我办公室。"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把试验数据也带上。"蓝布工装裤扫过地面时,带起股机油混着铁锈的味道,"要是数据掺水......"他没说完,可林宇知道后半句是什么——和上回改车床卡盘一样,去仓库搬三个月的铸铁毛坯。
陈默在他身后比了个"OK"的手势,指尖微微发抖。
老刘头从工具房探出头,冲林宇挤了挤眼睛,手里的茶缸还冒着热气。
小张己经抱着油石工具往工具箱里塞,金属碰撞的脆响里,他听见陈默轻声说:"成了一半。"
"不止。"林宇摸了摸口袋里的草图,改良后的散热片设计正躺在最底层,"老李头刚才摸零件的样子,和我师父当年看我磨出第一块合格样板时一模一样。"他抬头看向窗外,雪后的天空蓝得刺眼,"他信了技术,就离信我们不远了。"
下班后的车间比往常热闹。
老刘头搬来个铁皮炉,煤块烧得噼啪响,把模具的寒气都逼走了。
陈默摊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冲床压力、模具温度、零件厚度的对比数据;小张蹲在地上,用粉笔在水泥地面画着模具结构图;老王头从家里带来瓶二锅头,说"庆功得喝口热乎的"。
"明儿我去技术科借千分尺。"陈默把数据递给林宇,"测测零件厚度公差,老李头最认这个。"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还有,我爸以前写过模具改良报告,我翻出来了,明早带来。"
林宇接过数据,指尖扫过"合格率98.7%"那行字。
老李头办公室的台灯总是亮到后半夜,他记得上回路过时,看见桌上堆着半人高的生产报表,最上面那张的"废品率"栏画着个刺眼的红圈。
"明早八点,我去请老李头。"他把草图叠成豆腐干大小,塞进工装内袋,"就说试验数据需要他把关。"
老刘头突然咳嗽两声,把茶缸往桌上一磕:"小宇,记着带两样东西。"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上回你说的'用旧轴承改模具导柱'的方案,写两句话;第二——"他指了指窗外,雪地里停着辆老解放,后挡板的焊口裂了道缝,"提提挡泥板改良对整车寿命的好处。
老李头最烦虚的,可他心疼咱们造的车,比心疼亲儿子还甚。"
林宇重重点头。
窗外的暮色里,他看见老李头的自行车从厂门口晃进来,后衣架上挂着个蓝布包——那是他老伴儿给装的晚饭,韭菜盒子的香味儿都飘进车间了。
"明儿见分晓。"陈默碰了碰他的肩膀。
林宇摸着口袋里的草图,突然想起后墙根那道散热片的裂纹。
昨夜他打着手电看过,裂纹比上个月又长了半寸,像道藏在暗处的疤。
可此刻铁皮炉的热气扑在脸上,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冲床启动时还响——有些疤,总得有人拿着焊枪,在最疼的地方,焊上块更结实的钢板。
车间外的路灯"啪"地亮了。
林宇抬头,看见老李头办公室的窗户也亮了,灯光透过结霜的玻璃,投在雪地上,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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