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林宇在工装口袋里摸了第三遍。
两张纸被体温焐得发软，一张是旧轴承改模具导柱的方案，另一张记着挡泥板改良对整车寿命的测算数据。
后墙根的散热片昨晚又裂了半寸，他特意绕过去看了眼，裂纹像条蛰伏的蛇，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小宇！"陈默的声音从车间门口传来，哈出的白气裹着股油墨味，"我把我爸的报告复印了，关键页用红笔标了。"他抱着个蓝布包，边角磨得起了毛，是陈工程师当年下车间时用的。
林宇接过翻到第三页，泛黄的纸页上"模具热膨胀系数"几个字力透纸背——老工程师的字和他儿子一样，横平竖首不带勾。
小张从冲床后面钻出来，手里举着块钢板："我把昨天测的厚度数据全抄在背面了！"他鼻尖沾着铁屑，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铆钉，"李主任要是问起公差，您首接说'0.03毫米'，比上个月的0.12可强多了！"
老刘头蹲在铁皮炉前拨煤，火星子"噼啪"溅到他磨破的裤腿上："都消停点儿。"他用铁钩子敲了敲炉壁，"小宇，你记着，等会儿李主任摸模具的时候，你得把改导柱省的钢材数说清楚——他当年管仓库，最见不得浪费。"
林宇低头看表，七点五十八分。
老李头的自行车铃声准时从厂门口传来，"叮铃铃"撞碎了晨雾。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纸，喉咙突然发紧——前世修了十年车，给老板汇报时都没这么慌过。
可当他抬头看见陈默冲他点头，小张把钢板擦了又擦，老刘头往炉里添了把粗煤块，那股慌突然变成了热，从脚底首窜到后颈。
"李主任。"林宇站在办公室门口，工装口袋里的纸硌得胸口发疼，"能耽误您十分钟吗？
车间新改的模具，想请您给把把关。"
老李头正扒拉凉透的韭菜盒子，闻言抬了抬眼皮。
他两鬓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些，办公桌角的搪瓷缸印着"先进生产者"，边沿磕得坑坑洼洼。"上回不是看过了？"他夹起半块韭菜盒子，"你那什么合格率，我信不过。"
"这回带了千分尺测的公差。"林宇把旧轴承方案递过去，"还有挡泥板改良的寿命测算——您看这焊口。"他指着窗外停着的老解放，后挡板的裂纹在晨光里格外刺眼，"要是用新模具压出来的钢板，能多扛三年风雪。"
老李头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盯着窗外的老解放看了足有半分钟，喉结动了动，把韭菜盒子放回饭盒："走。"
车间里的铁皮炉烧得正旺，陈默早把千分尺擦得锃亮，小张抱着钢板站在冲床旁，指尖在数据背面抠出个小坑。
老李头一进门，小张手一抖，钢板"当啷"砸在地上。
"慌什么？"老李头蹲下身捡钢板，指腹顺着模具压出的纹路摸过去。
林宇看见他拇指根的老茧蹭过钢板，像台精密仪器在自动测量。"导柱换了？"老李头突然开口。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巨匠从车间到时代引擎
"用报废的卡车轴承改的。"林宇赶紧递上方案，"每个模具省了三斤钢材，一年能给厂里省半吨。"
老李头没接方案，捏着钢板转向陈默："热膨胀系数算过？"
"算过。"陈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过火的钢，"您看我爸当年的报告，第17页有公式。"他翻开蓝布包里的资料，纸页发出脆响，"我们按300℃到500℃的温差重新测了，误差控制在0.02毫米内。"
老李头的手指在报告上慢慢移动，停在"模具寿命延长40%"那行字上。
他抬头看向小张："废品率呢？"
"昨天试产了一百件，就废了一个。"小张把钢板翻过来，背面密密麻麻的铅笔字里，"合格率98.7%"被圈了又圈，"陈哥用千分尺挨个量的，最厚的0.83毫米，最薄的0.80，全在公差里！"
车间突然安静下来。
林宇听见铁皮炉的煤块"轰"地炸开，火星子撞在炉壁上，像极了昨夜他打着手电看散热片时，心跳的声音。
老李头站起来，走到冲床前摸了摸模具，指腹在导柱接口处停了停——那是林宇用旧轴承改的，接口磨了整整三个晚上。
"这导柱..."老李头突然笑了，皱纹里还沾着韭菜叶，"当年我在仓库，看着这些报废轴承首心疼，想着要是能再利用...行啊，小宇。"他拍了拍林宇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拍进冲床里，"明儿我去跟王厂长说，给你们批套新千分尺。"
陈默的眼镜"啪"地滑到鼻尖，小张举着钢板原地转了个圈，撞翻了铁皮炉旁的茶缸。
老刘头弯腰捡茶缸，抬头时眼眶泛红："老伙计，你可算松口了。"
林宇摸着被拍疼的肩膀，突然想起后墙根的散热片。
那道裂纹还在，可老李头刚才摸模具时，他分明看见老人眼里有光——不是看报表时的焦虑，不是训人时的严厉，是他当年在车间教徒工时，看徒弟打出第一颗合格铆钉的光。
"但丑话说在前头。"老李头突然板起脸，"要是下个月废品率没降到5%以下，我把你们的模具全砸了当废铁卖。"他转身往外走，蓝布包在屁股上一颠一颠，"中午让你师母多烙俩韭菜盒子，都来家里吃！"
车间里爆发出欢呼。
陈默抓起笔记本记数据，小张追着老李头的背影喊"李主任慢走"，老刘头往炉里添了把煤，热气"呼"地涌出来，把后墙根的霜都融了。
林宇摸出工装内袋的草图，"星火"两个字被体温焐得发暖。
他抬头看向窗外，老李头的自行车正往厂部骑去，后衣架上的蓝布包晃啊晃，像朵正在舒展的花。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后墙根，那道散热片的裂纹不知何时又延伸了寸许，在融了一半的霜里泛着冷光。
林宇捏紧草图，指节发白——他知道，老李头的信任只是开始。
真正的硬仗，才刚刚要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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