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欢呼还在撞着房梁,林宇却早把目光从老李头远去的自行车上收了回来。
后墙根那道散热片的裂纹像根细针,正一下下扎着他后颈——刚才众人闹得再欢,他也没忘前晚打着手电筒检查时,那道裂纹不过指甲盖长,如今却爬了半指。
"陈哥。"他扯了扯发小陈默的工装袖子,工装布料磨得起球,是两人从十六岁进车间就穿的那套。
陈默正低头用铅笔在笔记本上誊写数据,眼镜腿上缠着的胶布被体温焐得发软,听见动静抬头时,镜片上还沾着小张转圈撞翻茶缸溅的水痕。
林宇冲后墙根努努嘴。
两人猫着腰钻进堆废料的角落,头顶悬着半片报废的卡车保险杠,锈迹斑斑的缺口在头顶投下月牙状的阴影。"老李头肯给千分尺是好事,"林宇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草纸,上面用红蓝铅笔画满了齿轮、弹簧和歪歪扭扭的"星火"二字,"可咱要造轿车,光有把好尺子不够。
冲压机得换合金钢模具,钢板得要进口标号的冷轧板——上回在仓库看见的那批304,还压在最底下呢。"
陈默的指尖在草纸上划过,停在"底盘承重梁"那栏:"还有热处理炉。
现在用的是修卡车零件的旧炉子,温度波动能差五十度。
上回焊减震器支架,焊缝里全是气泡......"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前天我去技术科翻旧档案,看见七二年进口散件组装的伏尔加轿车资料——人家的底盘焊缝,X光片上连芝麻大的气孔都找不着。"
"所以得要热处理炉的改造批文。"林宇把草纸对折再对折,塞进工装内袋,那里还装着半块硬邦邦的高粱饼,是早上师母塞给他的,"老刘头刚才捡茶缸时说,王厂长最看不得浪费。
咱得把现在的废品率、用新资源能降多少成本,都算清楚了给他看。"
"我这就去算。"陈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车工刀,"小张昨天记的冲压数据还在工具箱里,我去拿......"
"等等!"老刘头的烟杆突然敲在两人脚边。
这位退休工程师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蓝布工作服洗得发白,前襟还沾着早上修车床时蹭的机油,"跟领导要资源,光算成本不够。"他摸出皱巴巴的烟卷点上,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得让他们看见盼头。
上回我在厂部听王厂长跟李副厂长吵架,说'咱红旗厂不能光会造卡车'——你们的'星火',就是给老伙计们的盼头。"
林宇突然想起老李头刚才摸模具时眼里的光。
那光不是车间主任看报表的光,是老钳工看徒弟成长的光。
他用力点头:"老刘叔说得对。
咱的清单里,得加两页'星火'的未来——能给厂里创多少荣誉,能让红旗厂在全国汽车会上扬多少次头。"
"我去车间转一圈,听听大伙儿怎么说。"小张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工装口袋里鼓鼓囊囊塞着小本本,"二组的大刘说他哥在物资局,最近要调一批特种钢材;三车间的王姐说热处理炉的老周头早想换温控表了,就是没人给批......"话音未落,他己猫着腰钻进人群,工装后背的"红旗"厂徽被汗浸得更深。
这一夜,钳工台的台灯亮到后半夜。
林宇趴在桌上画清单,陈默用算盘噼噼啪啪拨拉成本,老刘头叼着烟卷在旁边指点:"这儿得加粗,'现有工艺下,每百件冲压件浪费钢材12公斤';这儿要标红,'若获新模具,年节约钢材可装半辆卡车'......"窗台上的铁皮炉早熄了,林宇哈出的白气在纸上凝成小水珠,把"热处理炉改造"几个字晕染得像团火。
第二天清晨,车间的汽笛刚响过第三声,林宇就抱着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清单站在了老李头办公室门口。
门里传来搪瓷缸碰茶缸的声响,混着老李头压低的骂声:"王厂长那老东西,上个月还说我护犊子......"
"报告!"林宇喊得中气十足。
老李头推开门,手里还端着茶缸,水面浮着片没泡开的茉莉花。
他扫了眼林宇怀里的纸包,哼了声:"昨儿刚夸完你,今儿就来要东西?"却还是侧过身,"进来。"
牛皮纸在老李头的办公桌上摊开时,晨光正从窗户斜斜切进来。
林宇看着老人的手指划过"304冷轧钢板2吨""合金钢模具5套""热处理炉温控系统改造",在"预期成果"那页停了足有三分钟——那里贴着张手绘的"星火"侧视图,线条歪歪扭扭,巨匠从车间到时代引擎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巨匠从车间到时代引擎最新章节随便看!却用红笔标着"国产第一辆自主设计轿车"。
"谁画的?"老李头用茶缸底压着图纸角。
"陈默。"林宇喉结动了动,"他说,要是能让领导看见咱要造的车长啥样,说不定......"
"说不定人家当咱们是说胡话。"老李头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隔夜的韭菜叶,"可上回王厂长看见你们的冲压件合格率,眼睛亮得跟见了金元宝似的。"他抽出钢笔在清单上画了个圈,"热处理炉改造归设备科管,我找老周头喝酒时提提;304钢板......"他顿了顿,"得找李副厂长批。"
林宇的后颈突然绷紧。
李副厂长是前儿在车间骂他们"不务正业"的主儿,上次他带着陈默去领焊条,那老头指着他们的草图说:"就凭你们几个小钳工,还想造轿车?
也不照照镜子!"
"怕了?"老李头把清单重新包好,拍了拍林宇肩膀,力道还是大得几乎要把人拍进墙里,"当年我跟王厂长在三线厂修拖拉机,缺螺丝就拿自行车辐条磨,缺钢板就拆报废的炮弹箱——现在你们有成果、有盼头,怕个球!"他把纸包塞进林宇怀里,"明儿早上八点,跟我去厂部。"
这一晚,林宇没回宿舍。
他蹲在车间后墙根,打着手电筒看那道散热片的裂纹。
手电筒的光柱里,裂纹像条细细的蛇,从散热片边缘爬向中心,在金属表面犁出银白色的痕迹。
他摸了摸工装内袋的清单,那里还压着陈默连夜算的成本表,纸角被体温焐得卷了边。
"老李头说得对。"他对着夜色喃喃,"怕个球。"
第三天清晨,林宇跟着老李头走进厂部小楼时,裤脚还沾着车间地面的机油。
李副厂长的办公室飘出茉莉花茶的香气,王厂长正站在窗边看报纸,头条是"全国工业学大庆"。
当老李头把清单拍在桌上时,林宇看见王厂长的目光从报纸抬起来,停在"星火"两个字上,停留了足足十秒钟。
"冲压件合格率98.7%?"李副厂长的手指敲着清单,"上个月二车间的卡车零件才95%。"
"陈默用千分尺挨个量的。"林宇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车间里的风镐,又响又稳,"小张记的数,老刘头核的对。"
王厂长突然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林宇面前,伸手要摸他怀里的草图——那是陈默熬夜重画的,线条比昨天更流畅,"星火"两个字用金粉描了边。"当年我在一汽学技术,"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像在说什么秘密,"看见苏联专家开着伏尔加进车间,心里就想,啥时候咱也能造这么俊的车......"
李副厂长的茶杯"当"地磕在桌上:"老王,你忘了七三年的事?
咱们组装伏尔加散件,人家连个螺丝的图纸都不给!"
"所以才要自己造。"王厂长的手指抚过草图的车头,"小宇,你们要的304钢板,先批一吨。
热处理炉改造......"他转头看向老李头,"设备科的老周头前儿还跟我念叨,说那炉子该换了。"
林宇感觉有团火从脚底烧到头顶。
他听见老李头在说"保证三个月出成果",听见李副厂长哼了声"别到时候打脸",却都像隔了层毛玻璃。
首到王厂长把盖了红章的批条递过来,他才看清上面的字——"同意拨付304冷轧钢板1吨,热处理炉温控系统改造材料清单由设备科确认"。
从厂部出来时,阳光正亮得刺眼。
老李头拍了拍他后背:"走,去车间!"林宇跟着往回走,工装内袋的批条被体温焐得发烫。
路过仓库时,他瞥见墙角堆着的那批304钢板,蓝布苫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冷白的金属光泽。
可当他转过车间后墙,那道散热片的裂纹不知何时又长了寸许。
晨光里,裂纹像道银白色的伤口,在金属表面泛着冷光。
林宇摸了摸怀里的批条,突然想起陈默昨晚说的话:"有了材料,还得有技术。
伏尔加的底盘图纸......"
他捏紧批条,指节发白。
老李头的信任、厂部的支持,不过是把钥匙。
真正要打开的门,还在更深处——那里锁着国产轿车的心脏,锁着他和陈默、老刘头、小张们十年的梦。
而他知道,这把钥匙,才刚插进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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