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把最后一颗卡车半轴螺栓拧紧时,后颈的汗顺着工装领口滑进脊梁沟。
七月的车间像口烧红的锅,机床轰鸣混着铁器碰撞声,他却盯着旁边那台刚修完的解放卡车——水箱盖掀开时冒的白汽,比往常浓了三分。
"小宇!"陈默抱着一摞图纸挤过来,蓝布工装前襟洇着机油渍,"今早王厂长说,上周试跑的样车水温表又冲顶了。"他压低声音,图纸角扫过林宇手背,"老周师傅说,再这么下去,缸体要裂。"
林宇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身去捡,指甲盖蹭到水泥地的毛刺,疼得倒抽冷气——这是他们造的第二台样车,前天才刚换了改良的曲轴,冷却系统却成了卡脖子的坎儿。
前世当汽修工时,他修过百八十台过热的车,可自己造出来的发动机,怎么就压不住温度?
"去后巷。"他抹了把脸,工装袖子擦过额头时带起道黑印。
陈默会意,把图纸往怀里拢了拢,两人穿过堆着废钢的通道,绕过正在检修变速箱的老李头——那是副厂长,最近总拿眼角剜他们。
后巷的墙根长着几丛野蒿,晒得蔫头耷脑。
林宇踢飞块碎砖,砖渣子撞在生锈的消防栓上:"得解决冷却系统。"他摸出兜里的皱巴巴笔记本,上边记着昨夜在仓库画的散热片草图,"昨天量了伏尔加的水箱,人家铜管是蛇形排布,咱们现在用的首排管,散热面积差了小半。"
陈默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层车间的灰:"可改设计要重新开模。"他指节敲了敲笔记本,"冲压车间张主任那关不好过,上回改个车门弧度他都念叨三天。"
林宇盯着墙缝里的蚂蚁搬家,突然想起老刘头昨天说的话——"退休老梆子堆里,老张头修过苏联老吉斯的水冷机,老李头在二汽待过,老王头更绝,当年给红旗轿车装过冷却泵"。
他掏出兜里的伏尔加底盘加强件,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找他们。"
陈默的眼睛亮了:"你是说......"
"今晚八点,工具间。"林宇把加强件塞回兜里,"我让小张去喊人,就说'老林头家的瓜熟了,请几位尝尝鲜'——上回帮老刘头修收音机,他教的暗号。"
车间的收工铃响了。
林宇抄起扳手往工具箱走,路过老李副厂长身边时,被他用脚尖勾住裤脚:"林钳工挺忙啊?"老李的工牌擦得锃亮,"修卡车的活计都干不利索,倒总往仓库跑。"
林宇弯腰把扳手码齐,抬头时笑得憨:"王厂长让我盯着易损件库存,怕耽误生产。"他瞥见老李后颈的红痱子,想起昨夜在仓库翻到的领料单——老李分管的备件库,这个月多领了二十根卡车半轴。
"哼。"老李甩了甩工牌链子,转身时工装下摆扫过机床,"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厂子里要的是能拉货的卡车。"
林宇等他走远,冲躲在机床后的小张使了个眼色。
小张立刻猫着腰过来,工装口袋鼓鼓囊囊:"宇哥,我把钳工组的废铜管都收了,还有热处理车间的边角料,都在第三排货架底下的油桶里。"这小子才满二十,说话时喉结上下跳,"对了,老刘头让我带话,他把《汽车构造手册》藏在锅炉房煤堆里了,今晚给你带过去。"
"好样的。"林宇拍了拍他肩膀,小张的工装布料磨得发毛,是他爹穿旧了改的。
上个月这小子偷偷把自己的粮票塞给生病的母亲,林宇撞见时,他正蹲在厕所啃凉馒头——这样的人,该造点热乎的、有奔头的东西。
夜幕落下来时,工具间的灯泡晃得人眼睛酸。
老张头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推门就甩过来个纸包:"自家种的羊角蜜,甜着呢。"老李头跟着挤进来,怀里抱个铁皮饭盒,"老伴烙的葱花饼,趁热吃。"老王头最后到,背个磨破边的帆布包,往桌上一倒——竟是半本《苏联汽车工艺汇编》,书脊用麻绳捆着。
"先说好啊。"老张头掰了块瓜,瓜子"噗"地吐在地上,"我就帮着看看水冷管路,当年修老吉斯那会儿,那车水箱能装半桶水,跑一百里都不带开锅的......"
"老哥哥你那是老黄历。"老李头推了推圆框眼镜,翻开林宇的草图,"现在的问题是散热面积不够。"他用指甲在图纸上划拉,"要是把铜管改成双回路,进水口从缸体侧面走,冷却液能多绕半圈。"
老王头凑过来,手指抚过草图上的散热片:"冲压精度得跟上。"他从帆布包里摸出个游标卡尺,"上回我看热处理车间的冲床,压头间隙大了0.2毫米,这么薄的铜管,压出来准起褶子。"
林宇听得手心冒汗,笔记本翻得"哗哗"响。
陈默在旁边记着重点,笔尖戳破了两张纸:"那散热器芯子呢?"他指着图纸上的蜂窝状结构,"咱们现在用的铜片间距是5毫米,伏尔加的是3.5......"
"材料够吗?"老张头突然问,"这种薄壁铜管,咱们厂库里可没货。"
林宇摸出兜里的伏尔加加强件,往桌上一放:"我这儿有块GAZ-24的底盘件,明儿让小张拿到机加工车间,用线切割切几段当样品。"他指节敲了敲铜管废料堆,"再把这些废铜管回炉,掺点锌,说不定能凑合用。"
老李头眼睛亮了:"你是说......"
"土法炼黄铜。"林宇扯了扯工装领口,后颈的汗把衣领粘在皮肤上,"热处理车间老周师傅会看火候,上回修锅炉他还说,炉温能烧到1000度——够化铜了。"
工具间的灯泡突然闪了闪。
陈默抬头,透过满是油泥的窗户,看见对面办公楼还亮着灯——是老李副厂长的办公室。
他碰了碰林宇胳膊,两人同时噤声。
老张头把图纸往怀里一拢:"不早了,我得回去给孙子冲奶粉。"老李头把《苏联汽车工艺汇编》塞回帆布包,拍了拍老王头:"走,我骑车载你,省得你那破自行车掉链子。"
林宇送他们到后巷,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老刘头落在最后,摸出烟锅点上,火星子在夜色里明灭:"小宇啊,"他吸了口烟,烟味混着青草香,"当年你陈叔在车间搞技术革新,也是这么偷偷摸摸的。
后来怎么成的?"他用烟锅头戳了戳林宇胸口,"因为他心里有团火,烧得比车间的炉子还旺。"
林宇望着几位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时撞在陈默身上。
陈默举着矿灯,光照在桌上的图纸上——新画的冷却系统图,被铅笔改得密密麻麻。
"成了。"陈默说,声音哑哑的,"双回路铜管,蛇形排布,散热面积能提40%。"他翻出怀表,指针指向凌晨一点,"明早让小张把废料拉到热处理车间,老周师傅说他值大夜班......"
"等等。"林宇突然抓起图纸,手指停在散热器芯子的位置,"铜管壁厚......"他摸出卡尺量了量样件,"伏尔加的是0.8毫米,咱们回炉的废铜管最薄的才0.6......"
陈默的矿灯晃了晃,光打在墙上的影子摇晃起来:"那......"
"撑得住吗?"林宇喃喃自语,指甲在图纸上抠出个小坑,"要是压力太大......"
后巷传来野猫的叫声。
林宇突然站起身,把图纸塞进铁皮箱,锁扣"咔嗒"一声:"明早找老周师傅试炉温,"他拍了拍陈默肩膀,"就算铜水翻了,大不了再炼一炉——咱们有的是废料,有的是试错的机会。"
陈默笑了,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有的是机会。"
他们收拾好工具往外走时,林宇瞥见墙角的废铜管堆里,有截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他蹲下身,捡起那截铜管——管壁上有道极细的裂纹,像道银色的疤。
他把铜管装进口袋,跟着陈默走进夜色。
风从车间的天窗吹进来,卷着机油味和铁锈味,扑在脸上,带着股说不出的热乎气儿。
明天,他们要炼第一炉铜水。
可林宇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当铜水流进模具的那一刻,当散热器芯子压出第一道褶子时,当老李副厂长的工牌再次出现在车间时......
但那又怎样?
他摸了摸工装内袋,那里装着王厂长批的第二张条子,红章还带着体温。
而更重要的是,后巷的墙根下,野蒿正趁着夜色疯长,叶子上的露水,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就像他们的星火,藏在夜色里,却己经开始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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