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把铜管往怀里拢了拢，掌心能摸到铜管表面未褪尽的余温。
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线："陈主任下午在李副厂办公室待了半小时，门都没开。"他手里的纸包是小张从食堂顺来的玉米饼，边角被攥得发皱。
风里的潮气更重了，林宇抬头看天，云层像被揉皱的灰布，遮住了半块太阳。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着工装口袋里的红章条子——那是马科长的支持，但陈主任和李副厂的算盘，正像阴云里藏着的雷。
"去后巷老槐树下。"林宇扯了扯陈默的袖子，两人绕过堆着废铁的料场，穿过晾着蓝布工装的铁丝架。
老槐树的影子里，老刘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看见他们过来，扶了扶老花镜："小张说你们要议事？"
小张从树后闪出来，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机油，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螺帽："我把陈主任的动静都盯紧了！
他今天翻了三次技术科的资料柜，还跟质检组的老周说'有些人别把车间当自留地'。"
林宇蹲下来，树枝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圈："马科长能护着项目，但陈主任手里还有技术科副主任的权。
咱们得把水搅浑——让更多人看见项目能给厂里省钱、争光，他再打压就是跟全厂过不去。"
陈默蹲在他旁边，用树枝把圈分成几瓣："技术科有七个人，马科长算一个，剩下的老周、王工、小孙、大刘、赵姐。
老周快退休了，图个安稳；王工刚分来的大学生，憋着干实事；小孙是陈主任的徒弟，得防着......"
老刘用枯枝敲了敲"王工"那一瓣："那小年轻我见过，在图书馆翻《汽车工艺》翻得书页都卷边了。
你把散热器的测试数据拿给他看，比说十车大道理管用。"
小张突然蹲下来，手指戳在"老周"的位置："老周的儿子在二车间当铣工，上个月因为零件报废被扣了奖金。
要是咱们的改良能让废件率降下来......"
林宇的眼睛亮了。
他想起上午在车间，老周盯着他改的散热器芯子看了足有十分钟，手指在铜管纹路上来回摸，喉结动了动没说话——那不是怀疑，是馋技术。
"就这么办。"林宇拍掉手上的土站起来，工装口袋里的底盘草图被压出折痕，"明天开始，我在车间多露技术，陈默去跟王工聊《SAE技术报告》里的散热模型，小张盯着小孙，老刘......"他转头冲老刘笑，"您老当顾问，咱们每步都走得正。"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时，雨丝开始飘落。
林宇裹紧工装往车间走，鞋跟踩着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裤腿上——像星星，要烧起来的星星。
第二天晌午，车间里的风箱"呼呼"响着。
林宇蹲在工作台前，手里的角磨机溅出火星，给新改良的卡车水箱做最后打磨。
老周拎着茶杯晃过来，杯口飘着茉莉花的香："小宇，这芯子真比伏尔加的强？"
林宇首起腰，用袖子抹了把汗："周师傅您看这儿。"他指着铜管蛇形弯道的接口，"以前焊接总漏，我试了三种焊条，最后用0.3毫米的银铜合金，温度控制在750℃......"他摸出个小本子，翻到画满波形图的那页，"这是超声波探伤的结果，焊缝里连头发丝粗的气泡都没有。"
老周的茶杯凑到嘴边又放下，眼镜片上蒙了层雾气。
他伸出粗糙的食指，轻轻碰了碰焊缝——凉的，可指尖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我......我徒弟上个月焊废了三个水箱。"他声音发闷，"要是这技术能教......"
"周师傅您明天来我工位。"林宇把小本子塞进老周手里，"我把焊接参数抄一份给您，保准废件率能降一半。"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捏着本子转身走了。
林宇看见他后背挺得比平时首，工装领口的补丁被风掀起一角——像面小旗子。
陈默那边更顺。
下午技术科开会时，王工举着林宇给的散热效率对比图，声音拔高了两度："马科长，我用傅里叶热传导方程算了三遍，这改良件的效能确实比进口件高！
要是推广到全厂卡车......"他的目光扫过陈主任青黑的脸，"能省不少外汇。"
陈主任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王工，你是科班出身，该知道'改良'和'越权'的界限。"
"界限在这儿。"马科长敲了敲桌上的红章条子，"王厂长批的是'卡车冷却系统改良'，林宇交的测试报告里，所有数据都围着卡车转。"他推了推眼镜，"陈副主任要是觉得有问题，大可以去跟王厂长说。"
散会时，王工追着陈默到走廊："那轿车底盘草图......能让我看看吗？
就一眼。"他耳尖泛红，"我爸是上汽的，总说咱们缺辆像样的国产轿车......"
陈默看了眼远处背着手踱步的陈主任，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只能在技术科看，看完还我。"
王工接过纸包的手在抖，油纸窸窣作响，像春冰初融。
夜幕降临时，林宇、陈默、老刘蹲在锅炉房后的煤堆旁。
小张缩着脖子跑过来，呼出的白气里带着兴奋："小孙今天没去陈主任办公室！
他在资料室翻了《机械制造工艺学》，还问我'林师傅的焊接法是不是真能不用进口焊机'。"
老刘从怀里掏出个搪瓷缸，倒出半缸白酒："喝口暖暖。"酒液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我在厂里干了西十年，见过太多聪明人栽在'没人帮'上。
现在老周、王工、小孙......"他指节敲了敲缸沿，"这些人不是帮你，是帮自己——帮自己活得像个搞技术的。"
林宇接过搪瓷缸，酒辣得嗓子冒烟，可心里烧得更热。
他摸出兜里的底盘草图，边角的"星火"二字被摸得发亮："等咱们把样车开出来，这些人会变成一堵墙，挡在陈主任和李副厂前面。"
陈默抬头看天，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条缝，漏下点星光。
他突然说："刚才王工看草图时，说'要是能加上液压助力转向就好了'。"
林宇的手指在草图上划过："下周我去废品站转转，找辆报废的伏尔加，拆转向机研究。"
老刘笑了，皱纹里都是光："当年我跟老厂长造第一辆卡车时，也是这么拆报废车的。"
他们不知道，此刻技术科的窗户还亮着灯。
陈主任站在窗前，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测试报告，指节发白。
李副厂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王厂长明天要去省里开会，你趁这机会......"
风卷着煤屑打在玻璃上，陈主任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像团要熄灭的火。
林宇他们往宿舍走时，小张突然拽了拽林宇的袖子："刚才路过李副厂办公室，听见他说'不能让车间野路子坏了规矩'。"
林宇脚步顿了顿。
月光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和陈默、老刘、小张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把刀。
"规矩是活人定的。"他说，"等咱们的星火跑起来，新规矩就是——能造好车的，才配定规矩。"
远处传来夜班火车的汽笛，悠长，响亮，像在应和什么。
林宇摸了摸工装口袋，那里的草图边角被体温焐得柔软，"星火"二字在夜色里发着光，像要烧穿所有阴云。
雨过天晴的夜里，星星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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