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红旗汽车厂像头沉睡的巨兽,只有车间后墙那扇半开的窗户漏出一线昏黄。
林宇哈出的白气在手电光里凝成小冰晶,他蹲在旧仓库角落,用扳手轻轻敲了敲底盘焊缝——"叮"的一声,比三天前多了分清响。
"林哥,转向机搬来了。"小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和小张抬着个蒙油布的大家伙,肩背绷得像上了弦的弓。
陈默跟在后面,手里抱着个铁皮盒,盒盖没关严,露出半截亮银色的连杆。
林宇站起身,工装裤膝盖处还沾着下午修卡车时蹭的黑油。
他伸手扶住转向机的一端,指尖刚碰到金属,系统提示就顺着后颈窜上来:"前束角偏差0.3度,调整连杆第三颗螺栓。"他低头看了眼陈默怀里的连杆,后者正用袖口擦着上面的灰,动作顿了顿——发小总能从他微拧的眉峰里读出点什么。
"小杨,把转向机放那边木架上。"林宇指了指墙角用破油毡垫着的位置,"小张,去把我工具箱里的游标卡尺拿来。"他转身时,后襟带起一阵风,吹得墙上的旧挂历哗啦响——1975年12月,红卫兵举旗的画页边缘己经卷了毛边。
陈默把连杆放在工作台上,金属与木头碰撞的轻响里,他压低声音:"今天白天李副厂去了技术科,跟陈主任关着门聊了半小时。"
林宇的手在游标卡尺上顿了顿。
他记得上午在食堂打饭时,看见陈主任的搪瓷缸子重重磕在桌上,溅出的菜汤在蓝布工装前襟洇了块暗渍——那是陈主任惯常动怒的征兆。
"老规矩。"林宇把卡尺卡在连杆两端,眼睛贴在刻度上,"咱们越快把车拼出来,他们越没机会挑刺。"他转动卡尺旋钮,听见"咔"的一声,"陈默,你记不记得去年修212吉普时,王师傅说过前束角调不好会吃胎?"
"记得。"陈默从铁皮盒里摸出个扳手,"他说像给人正骨,差半分都能歪到姥姥家。"
小杨凑过来看,鼻尖几乎要碰到连杆:"林哥,这连杆跟卡车的不一样啊?"
"卡车跑的是泥巴路,要皮实。"林宇首起腰,手指划过连杆上一道细槽,"轿车跑柏油路,得把劲儿使在刀刃上——这槽是给横向稳定杆留的,系统......"他顿了顿,改口道,"我琢磨着,能减少转弯时的侧倾。"
旧仓库的木门突然被风撞得"哐当"响。
小张抱着工具箱冲进来,工装帽子歪在脑后:"林哥!
刘师傅和孙师傅来了!"
老刘头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灰棉袄,手里提个铝制保温桶,老孙头扛着台旧示波器,两人身后还跟着股子热烘烘的姜茶味儿。
老刘头把保温桶往桌上一放,掀开盖子,甜香混着姜辣"腾"地冒出来:"大冷天的,喝口热乎的。"他凑近工作台,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这连杆......是锻压的?"
"边角料改的。"林宇给每人递了搪瓷缸,"上次卡车厂拉来的废钢,我挑了块没沙眼的。"
老孙头放下示波器,伸手摸了摸底盘框架上的焊缝:"这焊法......像气保焊?
可气保焊枪咱们车间就两把,白天得供生产用。"
"晚上借的。"陈默喝了口姜茶,喉结滚动,"我跟保全组老周说,要修技术科的破保险柜——他还骂我,说那老古董早该进废铁堆。"
几个人都笑了。
老刘头放下缸子,指节敲了敲车架:"小林,你这车架弧度跟我在《汽车技术》上看的西德车有点像,但前悬短了五公分。"
"国内马路牙子高。"林宇摸出张皱巴巴的图纸,是用烟盒纸画的,"前悬短半指,过坎儿时就少蹭次保险杠——咱们的钢板没人家的厚,得省着用。"
系统提示突然在脑海里炸开:"底盘承重测试完成度87%,需验证焊缝抗扭强度。"林宇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了抠工装口袋,那里装着块从报废卡车上卸的弹簧钢板,是他用来做弯曲测试的。
"明天开始焊车身覆盖件。"林宇把图纸压在保温桶底下,"小张、小杨,你们俩明天下班后去材料库,就说我要修李副厂的自行车——上次他说链条老掉,我顺了块0.8mm的冷轧钢板。"
"得嘞!"小杨把空缸子往桌上一放,金属碰撞声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我跟小张把材料库后门的狗喂熟了,它现在见着我首摇尾巴。"
陈默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己经过了十二点:"该收了,明早七点还有卡车总装任务。"他弯腰去盖转向机的油布,手电光扫过车架上"星火"两个刻字,铁凿的痕迹还带着毛边。
林宇最后检查了一遍工具,把游标卡尺仔细收进工具箱。
离开时,他回头看了眼被油布盖住的轮廓——那凸起的部分像只蓄势待发的兽,在黑暗里等着天亮。
三天后全厂技术大会。
会议室里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李副厂的皮夹克搭在椅背上,陈主任的搪瓷缸子摆在最前排,缸壁上还沾着没擦净的茶渍。
林宇站在最后一排,工装口袋里装着卷得整整齐齐的参数表,另一只手攥着盒式磁带——里面录着昨晚试驾时引擎的轰鸣声。
"下面讨论非正式立项项目审查。"陈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光,"听说有人在车间搞私活?
咱们红旗厂是国营单位,得讲组织性纪律性......"
"我申请展示项目成果。"林宇往前走了两步,工装扣蹭过椅背,发出刺啦声,"星火原型车,现在就在厂门口。"
会议室突然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马科长的钢笔掉在桌上,滚到陈主任脚边。
李副厂摸皮夹克口袋的手顿住了——他想起今早路过厂门时,看见几个工人围着辆盖油布的车打转,保安老周还跟他说"那车看着不像卡车"。
"胡闹!"陈主任拍了下桌子,茶缸子跳起来,溅出的茶水在文件上洇开个深色的圆,"未经审批的项目......"
"陈主任。"林宇打断他,声音像淬过火的钢,"您去年审批过我改良卡车刹车泵的报告,今年春天批过转向节优化方案——星火是那些改良的集大成。"他看向台上的厂长,"我请求十五分钟展示时间。"
厂长没说话,目光扫过李副厂,又扫过马科长。
马科长弯腰捡起钢笔,别进工装兜时终于开了口:"我看过项目日志,小林的改良都有数据支撑。"
五分钟后,厂门口的油布被掀开。
雪后的阳光照在酒红色车身上,反射出绸缎般的光泽。
小张猫腰钻进驾驶座,钥匙拧动的瞬间,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不是卡车那种粗重的"突突",而是连贯的"嗡嗡",像头吃饱了的野兽在哼歌。
陈主任的脸白了。
他凑近看车身焊缝,手指在光滑的金属表面摸了半天,没摸到半道凸起的焊瘤。
老刘头拍着前保险杠笑:"这钢板韧性足,我拿锤子砸过,凹了能自己弹回来!"
"百公里加速12秒。"林宇展开参数表,"油耗比进口组装车低2升,底盘抗扭强度......"他顿了顿,看向老孙头,后者举着示波器点头,"达标。"
马科长绕着车走了三圈,伸手摸了摸方向盘上的"星火"标志——是用钢印打上去的,边缘还带着手工打磨的毛边。"真没想到......"他声音发哑,"咱们工人自己能造出这样的车。"
李副厂的皮夹克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他拍了拍林宇的肩膀,力道重得像拍卡车大梁:"小林,明儿来我办公室。"
陈主任转身要走,被老刘头拦住:"老陈,你不是总说'实践出真知'吗?"他指了指驾驶座,"试试?"
陈主任的喉结动了动。
小张从车里探出头:"陈主任,我开慢点儿。"
引擎声再次响起时,林宇摸了摸工装口袋里的磁带——里面除了引擎声,还有他昨晚试驾时压过减速带的声音,"咚"的一声,比卡车轻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散会时,夕阳把车影子拉得老长。
林宇弯腰捡起地上的油布,看见陈主任的背影消失在办公楼拐角,他的蓝布工装后襟沾着会议桌上的茶渍,在风里晃啊晃。
厂办会议室的灯亮了。
透过玻璃窗,能看见李副厂把皮夹克甩在桌上,厂长点燃支烟,火星在暮色里明灭。
马科长抱着参数表跟进屋,门"砰"地关上,把说话声截断在门里。
林宇把油布搭在臂弯,转身走向车间。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浑身发烫——有些火,己经烧起来了;有些火,才刚点着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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