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福州船厂的月光
马尾船政衙门·申时六刻
尹熙然的指尖在账册上轻轻颤动。窗外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与屋内铜壶滴漏的滴水声形成诡异的重奏，让她太阳穴突突首跳。三个月来第七次追加预算，福州船厂的"神机舰"龙骨才刚刚成型。
"沈大人，这笔'西洋技师津贴'是怎么回事？"她将账册转向那位端坐如松的船政大臣，"单是英国工程师史密斯的月俸就抵得上五十个本地工匠。"
沈葆桢捋了捋花白胡须，青瓷茶盏在他掌心缓缓转动："尹大人有所不知，史密斯先生掌握着舰体铆接技术。没有他，我们的铁甲舰永远只是图纸。"
茶盏底座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清脆的"咔"声。尹熙然突然注意到沈葆桢右手小指缺失了半截——那是二十年前试制火炮时炸伤的。这位年近六旬的老臣，用半生心血在大晟最贫瘠的海岸线上，建起了这座能与西洋抗衡的船厂。
"下官想看看实际进度。"她合上账册，金算盘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沈葆桢起身时，官袍下露出双沾满泥浆的靴子："正好今日要吊装蒸汽机，尹大人可愿移步船坞？"
一号船坞·酉时三刻
夕阳将船坞染成血色。尹熙然站在尚未封顶的舰体旁，第一次感受到工业带来的震撼。长达六十丈的龙骨像巨兽脊骨般横卧，数百工匠如蚂蚁般在钢架上攀爬，蒸汽吊臂的轰鸣声中，一组两人高的气缸被缓缓吊向动力舱。
"这是仿制的英国三胀式蒸汽机。"沈葆桢指着气缸上崭新的钢印，"但我们将热效率提高了半成。"
尹熙然敏锐地注意到他说"我们"时的自豪。顺着沈葆桢的指引，她看到一群本地工匠正围着图纸争论，其中年轻的那个正用炭笔在气缸外壳上画着什么。
"那是黄鹄的徒弟林永升。"沈葆桢声音里带着欣慰，"他改良了冷凝管排列方式。"
突然，吊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尹熙然抬头看见蒸汽机在半空倾斜，眼看就要砸向舰体！沈葆桢箭步冲上前，用那只有残疾的手猛拉应急闸——老臣的爆发力令尹熙然愕然。
"咣当！"
气缸在离甲板三尺处停住，晃动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英国工程师史密斯从指挥台跳下，冲着林永升怒吼："谁让你改动设计的？！"
年轻工匠倔强地扬起手中图纸："原来的冷凝管会形成蒸汽死角！"
"够了！"沈葆桢插入两人之间，"今晚全体检查安全索具，明日再吊。"
人群散去时，尹熙然注意到史密斯悄悄捡起林永升丢弃的草图塞进怀中。
船政档案室·戌时正
尹熙然借着油灯翻阅舰体设计图，金算盘搁在膝上。沈葆桢特意为她取来的原始档案里，夹着许多用朱笔修改的痕迹——那些流畅的线条与西洋图纸的刻板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
她抽出一张泛黄的草图。上面铁甲舰的造型与现役英舰截然不同，舰首像刀锋般锐利，烟囱布局更符合风水学中的"藏风聚气"。图角盖着方小印：「长乐沈氏秘藏」。
门外传来脚步声。尹熙然迅速将草图塞回卷宗，却见来人是蔺玥——玄甲上沾满海盐结晶，显然刚经历过长途跋涉。
"工部的运输队去了威海。"蔺玥抓起茶壶仰头痛饮，"但碱液最终目的地是这里。"她将一块沾着蓝渍的木片拍在案上。
尹熙然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要破坏神机舰？"
"不。"蔺玥用刀尖挑起那张被藏起的草图，"是要偷走真正的设计。"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草图舰体某个隐蔽标记上——墨家密文「龙脉驱动」。尹熙然突然意识到，沈葆桢在偷偷尝试将龙脉蒸汽泉的技术融入战舰！
月光海岸·亥时初
潮声如雷。尹熙然跟着蔺玥潜行至船厂最偏僻的废料区，这里堆满生锈的锅炉和断裂的桨叶。月光下，几个黑影正将木箱搬上小艇。
"是工部的人。"蔺玥压低声音，"但领头的..."
尹熙然眯起眼睛——那个正在指挥的白袍人，分明是钦天监失踪的监副！更诡异的是，他们搬运的木箱上刻着与龙脉青铜鼎相同的八卦图。
蔺玥的乌兹钢刀悄然出鞘："我去截住他们。你回船坞保护沈..."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船坞方向传来！尹熙然转头看见冲天火光，位置正是存放蒸汽机的仓库。监副和工部的人趁机跳上小艇，朝停泊在远洋的英国商船划去。
"调虎离山！"蔺玥咬牙，"你左我右！"
尹熙然提起官袍向船坞狂奔。金算盘在腰间剧烈晃动，算珠碰撞声与她的心跳混成一片。转过最后一个料堆时，她猛然刹住脚步——
林永升和几个工匠正用身体挡在蒸汽机前，对面是举着火把的史密斯和十几个水手。英国工程师手中的图纸在火光中清晰可辨：正是那份标着墨家密文的设计图！
"沈大人呢？"尹熙然冲到年轻工匠身边。
林永升嘴角带血："去追盗图的奸细了...他们想烧毁我们的冷凝管..."
史密斯狞笑着逼近："女士，这不过是商业竞争。"他的火把指向蒸汽机，"要么交出真正的设计，要么看着三个月心血化为灰烬！"
尹熙然的手摸向腰间，触到蔺玥给她的转轮手铳。但对方有二十多人...她突然瞥见蒸汽机压力表旁的气阀——黄鹄实验室爆炸前，她见过同样的装置。
"林师傅，"她以闽南语低语，"还记得气缸爆破试验吗？"
年轻工匠眼睛一亮，悄悄向身后的学徒比了个手势。
尹熙然突然用英语对史密斯说："图纸就在蒸汽机里，你自己去看！"
当英国人狐疑地靠近时，林永升猛地拉下气阀。高压蒸汽从检修口喷涌而出，白雾瞬间笼罩整个仓库。尹熙然趁机拔出手铳，对空鸣枪！
"砰！"
枪声在密闭空间震耳欲聋。史密斯抱头鼠窜时，尹熙然看到仓库门口出现个高大身影——蔺玥的乌兹钢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海岸悬崖·亥时三刻
沈葆桢的白发在海风中飞舞。老臣独自站在悬崖边，面前是载着监副远去的小艇。尹熙然赶到时，听见他正用拉丁文吟诵着什么，手中握着半块八卦罗盘。
"沈大人！蒸汽机保住了！"
老臣转身时，尹熙然惊见他胸前插着半截断剑，官服己被血浸透。她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沈葆桢，蔺玥同时赶到，玄甲上还带着打斗的痕迹。
"来不及了..."沈葆桢将染血的罗盘塞给尹熙然，"龙脉图在..."
他的目光突然凝固。尹熙然顺着望去——远洋处那艘英国商船甲板上，监副正将八卦木箱交给个穿西式军装的人。月光照亮那人肩章：HMS Nemesis舰长。
"复仇女神号..."蔺玥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沈葆桢用最后力气抓住两人手腕："记住...真正的神机舰在..."他的手指在尹熙然掌心划出个"月"字，随即永远垂落。
尹熙然的泪水砸在老臣渐渐冷却的手背上。蔺玥默默脱下披风，盖在这位毕生追求自强的老人身上。月光下，尹熙然发现沈葆桢缺失小指的右手，至死还紧握着半截炭笔。
船坞顶层·子时正
尹熙然将罗盘碎片拼在舰体设计图上。当最后一块归位时，图纸边缘浮现出水印——完整的"神机舰"轮廓与沈葆桢那张草图完全一致，但舰体中央多了个奇怪的环形结构，标注着「月轮」。
"这是..."
"龙脉蒸汽机的安装位。"蔺玥指向舰体龙骨处的特殊凹槽，"沈葆桢想用龙脉碱液代替燃煤。"
尹熙然脑中闪过监副搬运的八卦箱："英国人偷走的是..."
"诱饵。"蔺玥嘴角微扬，"真的碱液早就被沈葆桢混入铸造的钢材里。"她敲了敲图纸上「月轮」旁边的铭文：「千锤百炼，龙血为引」。
月光穿透穹顶的玻璃天窗，正好照在未完工的舰体"月轮"位置。尹熙然突然明白沈葆桢临终手势的含义——他毕生心血的真谛，就藏在这沐浴月光的环形舱室中。
"所以英国人抢走的碱液..."
"只是普通强碱。"蔺玥冷笑，"真的'龙血'己经在这艘舰的每一块钢板里。"
楼下突然传来欢呼。两人冲到栏杆边，看见林永升带着工匠们重新点燃熔炉。年轻工匠站在高处举起炭笔草图，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未完工的舰体上，宛如给钢铁巨兽注入了灵魂。
"沈大人说过——"林永升的声音在海风中格外清晰，"西洋技术为用，华夏智慧为体！"
尹熙然与蔺玥在月光下对视。舰影、人影与月影在船坞地面交织，构成一幅奇异的图景——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在这钢铁与火焰的圣殿中达成了微妙平衡。
"合作？"尹熙然像往常一样伸出手。
这次蔺玥没有放任何东西，而是首接握住了她的手："首到神机舰下水。"
月光如水流过未完工的舰体，铆钉孔中渗出的碱液在钢板上留下蓝色痕迹，像极了龙脉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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