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第血淋淋的首级悬于山海关城楼，在寒风中微微摇晃，如同一面无声的、浸透血污的旌旗。它宣告着一条阉狗的末日，也昭示着一股由底层残躯燃起的火焰，正以燎原之势席卷边关！山海关的空气仿佛被彻底置换，底层士兵胸中的郁气随着高第的死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多年后骤然释放的、带着血腥气的昂然锐气。
祖大寿的营区，成了风暴的中心，也是新生的熔炉。
那顶最大的营帐内，气氛肃杀而炽热。廖行河依旧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脸颊上那骇人的青黑蛛网己淡去许多，只剩下病态的灰败。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与死神擦肩的深度昏迷，是老军医拼尽全力的金针渡穴和方御史紧急调来的宫廷秘药，才将他从彻底崩散的边缘又拉了回来。代价是，他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掏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然而，他的意识却异常清醒。
帐内，方御史、祖大寿、老军医，以及被紧急召集的数名经历过豁口血战、榆林混乱、且对廖行河心服口服的精锐老兵（包括瘦猴、疤脸等），肃立床前。一张粗糙的榆林镇及周边地形草图铺在地上。
“廖义士，”方御史声音低沉而郑重，“高第伏诛，只是剜去一颗毒疮。晋王朱求桂勾结建奴，以毒烟祸乱天下，其心可诛！汾河湾仓库，子时铁盒，便是关键！朝廷密旨己下，命本官全权彻查，便宜行事！然晋王势大，党羽遍布，汾河湾必是龙潭虎穴！强攻硬取，非但难成，更恐打草惊蛇，致毒烟提前爆发，遗祸无穷！”
他的目光落在廖行河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倚重：“义士身负血仇，亲历毒祸，更兼具夜不收之机敏与…超乎常人之坚韧！此去山西，非比寻常征战，需智取，需暗行，需对毒物有所认知！本官欲组建一支精干小队，首插汾河湾！这‘淬火营’之名，乃为义士所起！这营官之职，非义士莫属！不知…义士可愿以残躯再燃烽火，为天下除此大害？！”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廖行河身上。祖大寿独眼含忧，老军医欲言又止，老兵们则屏息以待。
廖行河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没有半分犹豫，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的冰冷余烬。他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但他沾满干涸血迹的左手，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成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却带着千钧之力！
无声的誓言！不死不休的决绝！
“好！”方御史眼中精光爆射。
“淬火营！参见营官！”祖大寿轰然抱拳！瘦猴、疤脸等老兵更是激动得单膝跪地，齐声低吼：“愿随廖头儿赴汤蹈火！焚尽毒烟！诛杀国贼！”
廖行河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生死与共的袍泽，最后落在了方御史脸上。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无声地吐出两个字：“…人…选…”
方御史立刻会意：“请营官示下！淬火营初建，需何种人手？”
廖行河闭上眼，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脑海中飞快地筛选。片刻，他再次睁眼，目光锐利如鹰隼，尽管虚弱，却带着洞穿迷雾的冷静。他抬起颤抖的左手指尖，极其艰难地，在虚空中点划：
先指向瘦猴——轻身功夫绝佳，机敏如狐。
再指向疤脸——悍勇无双，力大沉稳。
指向老军医身边一个沉默寡言、曾处理过太原毒伤士兵的年轻医官（孙医士）——懂毒伤，识药性。
指向一个在榆林武库混乱中表现出色、熟悉当地地形民情的边军斥候（赵老蔫）。
最后，他的指尖顿了一下，缓缓移向祖大寿身边一个体型敦实、双手布满老茧的中年汉子（铁匠张）——擅机括，能改制器具。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精准到苛刻的指向！每一个人选，都针对着汾河湾行动可能面临的险境：潜入、强袭、毒物、地形、以及…他自身残躯所需的特殊支撑！
方御史和祖大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撼！廖行河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思维竟依旧清晰如刀！这份对战局和人心的把握，这份基于自身残躯条件而进行的务实考量，远超寻常将领！
“依营官之令！”方御史斩钉截铁，“瘦猴、疤脸、孙医士、赵老蔫、铁匠张！即刻入列淬火营！受廖营官节制！所需物资装备，优先供给！祖将军，廖营官之座驾与特制兵器，需加紧打造！”
“末将领命！”祖大寿立刻对铁匠张吼道，“老张！听到没有？营官点名要你！给老子拿出看家本事！营官要坐战车，要能爬坡过坎！要能架设他的臂张弩！还要稳当！懂吗？！”
“将军放心！营官放心！”铁匠张激动得满脸通红，拍着胸脯，“小老儿拼了命，也给您造出最合用的家伙事！”
接下来的日子，营区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工坊和训练场。
铁匠张带着几个学徒，日夜叮当敲打。一辆特制的轻便战车逐渐成型：车身用硬木和精铁加固，底盘极低且宽，异常稳固；两轮包铁，轮轴加粗，可适应崎岖地形；车辕加长，可由两匹健骡牵引，亦可由人力推行；最重要的是，车体前部设有一个可升降、可旋转的精钢支架，专门用于固定廖行河那具特制的精钢臂张弩，并配有简易的绞盘辅助上弦！这不再是简单的代步工具，而是一座移动的、属于残躯营官的杀戮堡垒！
瘦猴、疤脸、赵老蔫等人则开始进行针对性极强的磨合训练。瘦猴负责侦察与反侦察，演练如何在携带行动不便的营官情况下进行隐蔽渗透；疤脸演练如何在狭窄空间内进行爆发性攻防，保护核心；赵老蔫则详细绘制汾河湾周边的每一处沟壑、村落、可能的哨卡；孙医士则整理着关于己知毒物（蓝泪、黑膏）的特性、可能的解毒缓解之法，并准备各种应急药材。
营帐内，廖行河成了最忙碌也是最痛苦的“病人”。
老军医和孙医士联手，用最猛烈的药汤和金针，强行激发他残存的生命潜能，对抗着深入肺腑的余毒和断腿带来的持续剧痛。每一次治疗都如同酷刑，廖行河浑身被冷汗浸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始终一声不吭。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帐外那辆逐渐成型的战车，盯着那些挥汗如雨、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做着准备的袍泽。
他强迫自己进食，哪怕吞咽如同刀割。他让老军医扶他半坐起来，用颤抖的左手，艰难地在一块木板上勾画着记忆中冰窖的结构、太原毒雾扩散的模式、榆林武库那些铁盒的样式…将他所知的、关于毒烟的一切碎片信息，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孙医士和围拢过来的核心队员。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耗费巨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和洞察力。
“毒…烟…怕…火…怕…猛…火…油…”
“铁…盒…厚…密…封…撬…角…泄…压…”
“晋…王…私…兵…甲…胄…右…肩…徽…记…”
这些用生命换来的、浸透着血泪的经验碎片，被队员们如饥似渴地吸收、讨论、完善。淬火营的锋芒，在廖行河残躯燃起的火焰旁，在汗水和智慧的碰撞中，一点点被锻打成型！
七日后。
山海关北门悄然开启。一队不起眼的“商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出发。几辆骡车装载着货物，护卫们穿着普通的皮袄。队伍的核心，是那辆特制的低矮战车，覆盖着防雨的油布。廖行河裹在厚厚的毛皮毯子里，只露出一双深陷却锐利如鹰的眼睛。他的特制臂张弩，就固定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瘦猴如同幽灵般在前方探路，疤脸和赵老蔫一左一右护卫着战车，孙医士和铁匠张紧随其后。方御史和祖大寿站在关城阴影中，目送着这支承载着特殊使命的小队融入黑暗。
“此去…九死一生啊。”祖大寿声音沉重。
“但唯有此火，可焚毒瘴！”方御史目光深邃，看着那辆消失在黑暗中的战车，“淬火锋芒己露，且看这残躯营官，如何搅动山西风云，将那毒蛇揪出巢穴！”
战车上，廖行河感受着身下车辆的颠簸，刺骨的寒风灌入毛毯缝隙，断肢处传来钻心的幻痛。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王栓柱的脸，闪过豁口的风雪，闪过太原毒雾中挣扎的身影…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的决绝。
淬火营，锋芒所指，汾河湾！
他廖行河，将以这具残躯为引，燃起焚尽世间奸邪的滔天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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