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充斥着绝望哭嚎的小镇，轺车在萧瑟的冬日原野上继续东行。扶苏似乎被那场巷口的惨剧抽走了魂儿，一连几日都异常安静。他不再像初出函谷关时那样好奇地扒着车窗，更多时候只是蜷缩在谢玄身边，乌黑的大眼睛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枯黄景色，眼神空洞，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默和迷茫。偶尔在睡梦中，他会突然惊悸，小小的身体抽搐着，发出压抑的呜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哭喊和抢夺的巷口。
谢玄看在眼里，痛在心头。他知道，那血淋淋的一幕给扶苏稚嫩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远非几句简单的解释能够抚平。他只能更紧地抱着他，一遍遍轻声安抚，讲述一些关于春天、关于田野复苏、关于小动物觅食的温和故事，试图用微弱的暖意驱散他心中的恐惧。同时，他心中那份改变这乱世、为扶苏也为自己搏出一线生机的决心，也愈发坚定如铁。
黑夫依旧沉默地护卫着，警惕性提到了最高。小镇的遭遇让他明白，这关外之地，对秦人的敌意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根深蒂固。哑叔则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处理着沿途的琐事，寻找安全的宿处，获取必要的补给。他总能找到一些看似不起眼、却足够果腹的食物，仿佛对这片土地的苦难和潜藏的规则有着本能的洞察。
几日后，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残破的夯土城墙如同饱经沧桑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城墙多处坍塌，巨大的裂缝如同狰狞的伤疤。城门口悬挂的残破旗帜上，隐约可见一个褪色的“魏”字——大梁，这座曾经与临淄、郢都齐名的繁华都会，魏国的最后都城，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
空气变得潮湿而沉重，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水汽。天空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路边的田野不再是单纯的荒芜，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半凝固的黄色淤泥。被洪水冲刷过的痕迹随处可见：倒伏的树木、半埋在泥里的破败屋架、散落的杂物……一片狼藉。
“先生……臭……”扶苏捂着小鼻子，皱起了眉头，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淤泥腐殖和水腥的气息，让他很不舒服。
“是洪水留下的味道。”谢玄解释道，眉头紧锁。图书馆中关于魏国大梁城因黄河水患多次被淹的记载瞬间清晰起来。眼前的景象，比记载更加触目惊心。
轺车驶进城门。城门口的景象更是混乱不堪。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如同蚂蚁般聚集在城墙根下，用破布、树枝、甚至是淤泥勉强搭建起一个个摇摇欲坠的窝棚。哀嚎声、哭泣声、咒骂声、病痛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绝望的声浪。空气中弥漫着疾病和死亡的气息。
黑夫勒住马，脸色凝重地扫视着混乱的城门区域。玄甲骑士的出现，再次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激起了更大的骚动和敌意。无数道充满怨恨、恐惧、麻木的目光聚焦过来。
“绕行！走西门！”黑夫当机立断，声音冷硬。他绝不能让公子陷入这种混乱的人群。
车夫立刻调转方向。然而，绕行的道路同样泥泞难行，且越靠近城西，那股浓烈的土腥味和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就越发沉重。
“军侯！你看！”一名在前方探路的玄甲骑士突然勒马，指着远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靠近大梁城西北角的一段残破城墙外，黄河浑浊的河水如同一条暴怒的黄色巨蟒，正汹涌澎湃地奔流而过！河水水位极高，距离堤岸顶己不足丈许！更令人心惊的是，就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一段原本用于加固堤岸的石堤，正在浊浪的猛烈冲刷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块块巨大的条石被水流裹挟着泥沙，不断松动、滚落！
“堤坝要垮！”黑夫脸色骤变！身为经验丰富的秦军将领，他太清楚一旦这段石堤彻底崩溃，汹涌的黄河水将如同脱缰的猛兽，首接冲垮本就残破的大梁城墙一角，将城西这片低洼区域彻底化为泽国！而他们此刻，正处在这片即将被洪水吞噬的区域边缘！
“快！后撤！撤到高地！”黑夫厉声吼道，调转马头就要指挥轺车后退。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河堤方向传来！
“爹！爹！回来啊！”
“当家的！堤要塌了！快回来啊！”
“不修好这点口子，水灌进来，全完了啊！你们快走！”
只见在摇摇欲坠的石堤上，几十个穿着破烂短褐、浑身沾满泥浆的汉子，正冒着被巨浪卷走的危险，拼命地试图用肩膀顶住那些松动的条石，用藤筐装着泥土碎石试图填补缺口！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似乎是指挥者，正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浑浊的老泪混着泥水流下。堤岸下，一群妇孺老弱哭喊着，想要冲上去拉回自己的亲人，又被汹涌的河水逼退。
堤上堤下，生离死别，人间惨剧，一触即发！
扶苏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和巨大的危险彻底吓懵了，小脸煞白，死死抱住谢玄，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谢玄的心脏狂跳！他看着那在浊浪中如同蝼蚁般挣扎的修堤民夫，看着那摇摇欲坠的石堤，再看看怀中惊恐到极致的扶苏，一股强烈的冲动再次涌上！不能走！一旦堤溃，不仅堤上那些人瞬间会被洪水吞噬，堤下那些妇孺也难逃一劫！甚至整个城西都将生灵涂炭！而他们，也未必能在洪水席卷前撤到安全高地！
“黑夫军侯！”谢玄猛地掀开车帘，对着正要指挥后撤的黑夫嘶声喊道，“不能撤！必须帮他们稳住堤坝！否则洪水一来，我们未必能逃掉，城西数万百姓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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