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廊下的石榴树抽了新枝，念安踩着小靴子在阶前数嫩芽，数到第七枝时，忽然回头冲殿内喊：“爹爹！今年的芽比去年多了两枝呢！”
铭七正坐在窗边翻一本农书，闻言抬眼望过去。阳光落在他鬓角新添的几缕软发上，竟衬得那向来清冷的侧脸柔和了不少。他没说话，只是指尖在书页“春播”二字旁顿了顿，随即拿起案上的小瓷碟——里面是前几日御膳房做的松子糖，他捏起一块，朝念安招了招手。
念安蹦蹦跳跳跑进来，刚要去接糖，却见铭七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划。不是往日里写“安”字的力道，倒像是在画什么弯弯的形状。念安歪着头看他：“爹爹是在画月牙吗？”
铭七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松子糖塞进他嘴里，又拿起笔，在宣纸上慢慢画了个小小的犁。犁头是歪的，犁杆却画得笔首，旁边还点了几粒圆圆的墨点，像是刚播下的种子。
“哦！爹爹是说要春耕啦！”念安眼睛一亮，“先生说春耕的时候，田埂上都是新翻的土味，还有青蛙叫呢！”
徐骁这时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张折好的纸：“巧了，江南刚送来奏报，说去年修的圩田今年能多收三成稻子。”他把奏报递到铭七面前，“李德全说，那边的农户还特意编了支小调，说‘铭公堤上走，稻穗压弯腰’呢。”
铭七的指尖落在“圩田”二字上，指腹轻轻着。过了会儿，他忽然抬起头，看向徐骁，又转头看了看念安，喉间似乎动了动。徐骁心里一紧——这是铭七醒来后，第一次有要说话的迹象。
念安也屏住了呼吸，攥着手里的松子糖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铭七的嘴唇。
可最终，铭七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极轻，像风吹过柳叶的沙沙声，却让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暖炉里炭块爆开的轻响。
念安猛地扑进他怀里：“爹爹！你出声啦！”
铭七被他撞得晃了晃，却稳稳地扶住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指尖掠过念安的发顶时，徐骁看见他的眼角泛了红，那抹红顺着眼尾往下淌，滴在念安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打那以后，铭七偶尔会发出些简单的音节。念安教他念“石榴”，他会跟着说“石……榴”，字音有些含糊，却比任何乐曲都让念安心甜。徐骁让人把江南的稻种取了些来，装在小陶罐里，摆在铭七的案头。铭七每日都会用指尖拨弄几下，像是在跟那些沉睡的种子说话。
入夏时，石榴树开得正盛，火红的花缀在枝头，像烧起来的小团云。念安从学堂回来，手里攥着片刚摘的荷叶，冲进殿就喊：“爹爹！先生说我背的《观刈麦》能当范本啦！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铭七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把小蒲扇，替趴在他腿上打盹的小猫扇风。闻言放下蒲扇，点了点头。
念安清了清嗓子，脆生生地背起来：“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背到“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时，忽然停住了——他看见铭七的指尖在小猫的背上轻轻打着拍子，嘴唇也跟着动了动，像是在无声地跟他一起背。
念安越背越响，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背完了，他喘着气看铭七：“爹爹，我背得好不好？”
铭七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的凉意让念安舒服地眯起眼，这时却听见铭七极轻地说了句：“好……安儿……好。”
三个字，说得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念安愣了愣，随即抱着他的胳膊大哭起来，比上次生辰时哭得还凶：“爹爹！你叫我安儿啦！你叫我安儿啦！”
徐骁刚走到月亮门就听见哭声，快步进来一看，见铭七正笨拙地拍着念安的背，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温柔。徐骁走过去，蹲在念安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哭什么？该笑才是。”
念安抽噎着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嘴角却咧开了：“父皇你听！爹爹叫我安儿了！”
铭七看向徐骁，喉间又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徐骁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听见了。”
那天傍晚，李德全端来晚膳时，看见铭七正用勺子喂念安喝粥。念安张着嘴，一口接一口，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铭七喂完一勺，会低头吹吹下一勺的热气，动作慢却稳，偶尔还会说个“慢”字。
李德全退出去时，偷偷抹了把脸——他在宫里待了三十年，见过太多起起落落，却从没像此刻这样，觉得养心殿的暖炉，比任何时候都要热乎。
秋分时，江南的新米送来了。徐骁让人用新米煮了粥，盛在白瓷碗里，递到铭七面前。铭七舀了一勺，刚要送进嘴里，忽然转头看向念安，把勺子递了过去。
念安张嘴喝了，咂咂嘴：“甜！比去年的还甜！”
铭七看着他，嘴角似乎弯了弯。徐骁坐在一旁，忽然发现他笑起来时，眼角会有浅浅的纹路——跟念安笑起来的模样，一模一样。
“明年开春，”徐骁忽然说，“我们去江南看看吧？看看圩田，看看新稻，让念安见识见识真正的春耕。”
铭七的动作顿了顿，看向徐骁。过了会儿，他轻轻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窗外——廊下的石榴树己经结了果，青红相间的果子挂在枝头，沉甸甸的，像是坠着一整个秋天的甜。
念安一听要去江南，立刻蹦了起来：“太好了！我要去看青蛙！还要去看爹爹修的堤！”
铭七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清清楚楚地说了句：“好。”
冬雪落第三场时，念安己经能跟着铭七写半首诗了。铭七用左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写“绿蚁新醅酒”，写“红泥小火炉”，写“晚来天欲雪”，写到“能饮一杯无”时，念安忽然抬头问：“爹爹，这句是什么意思呀？”
铭七放下笔，看向窗外飘落的雪花，又看向桌案上温着的酒。徐骁正端着两盏酒走过来，听见这话，笑着说：“就是问‘要不要喝一杯呀’。”
铭七接过一盏酒，递到念安面前——当然不是真让他喝，只是让他闻闻酒香。念安凑过去嗅了嗅，皱着鼻子说：“没有松子糖甜。”
铭七被他逗得眼里漾起笑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徐骁把另一盏酒递到他唇边，轻声道：“尝尝？今年的新酒。”
铭七喝了一口，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心里发颤。他看向徐骁，又看向趴在桌案上玩墨块的念安，忽然轻声说：“……都在。”
徐骁没听清：“什么？”
铭七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们……都在。”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石榴树的枝桠上，积起薄薄一层白。殿内的暖炉烧得正旺，酒气混着墨香，还有念安偶尔发出的轻笑，缠成一团软乎乎的暖。
徐骁握着铭七的手，看着他眼底渐渐化开的暖意，忽然觉得，那些沉默的日子，那些等待的时光，都像这炉里的炭，烧尽了灰，却留下了满殿的热。
来年开春，他们真的去了江南。念安在圩田边追着蝴蝶跑，铭七站在堤上，看着新翻的泥土里冒出的绿芽，徐骁站在他身边，听他偶尔说几句当年治水的事——声音虽轻，却足够清晰。
风吹过堤岸，带着新草的香。远处的田埂上，有农户在插秧，歌声顺着风飘过来，软乎乎的，像江南的春水。
铭七忽然转头看向徐骁，又看向不远处拿着野花跑来的念安，嘴角弯起浅浅的笑。
这一次，不用他说，徐骁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日子还长，风雪会停，新芽会发。只要身边人在，这世间的甜，总会慢慢熬出来的。就像那棵养心殿的石榴树，就像这江南圩田的新稻，就像他们往后的每一个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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