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日常有细雨,毛毛密密地斜织着,把圩田润得油亮。念安蹲在田埂边,看农户用木犁翻起带着湿气的泥土,指尖忍不住去碰刚冒头的草芽,冷不丁被泥点溅了鼻尖。
“慢些闹。”铭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湿意——他方才站在田埂上看了会儿,肩头落了层薄薄的雨绒。念安回头时,正见他抬手替自己拂去鼻尖的泥,指尖温温的,比春雨暖。
徐骁拎着油纸包从农户家回来,里头是刚蒸好的青团,艾草香混着豆沙甜飘出来。“尝尝这个,”他递了个给铭七,又塞给念安一个,“方才听农户说,去年修的堤坝挡住了春汛,田里的苗比往年壮实不少。”
铭七咬了口青团,豆沙馅在舌尖化开时,他忽然看向远处的水闸——那是当年他带着工匠一点点垒起来的,如今闸门上爬了新藤,绿得发亮。“那时……”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词句,“怕漏了水,夜夜在这儿守着。”
念安含着青团含糊道:“爹爹辛苦啦。”
铭七摸了摸他的头,目光落回水闸时软了些。徐骁知道,那些埋在沉默里的日子,并非没有痕迹——就像这堤坝,就像这圩田,都记着他未曾说出口的牵挂。
离了江南往回走时,念安揣了把新收的稻种,说要带回宫里种在石榴树下。铭七没拦着,只在他把种子撒进土里时,蹲下身替他扶了扶歪掉的小竹牌——牌上是念安歪扭的字:“爹爹的稻子”。
入夏后,石榴树的影子在地上铺得浓了,念安撒的稻种竟真冒出了几株细苗。他每日晨起除了量石榴芽,又多了桩事:蹲在稻苗边数叶片,数到第五片时,总要回头冲铭七喊:“爹爹你看!又长一片啦!”
铭七这时多半在案前看奏折,闻言会抬眼望一眼,偶尔应个“嗯”。徐骁有时进来,见他指尖在奏折上划着,竟是在改江南水利的条陈——字比从前稳了,左手握笔的力道也足了,只是末尾仍会留块空白,等徐骁来补签。
“你自己签便是。”徐骁替他磨着墨,看他指尖悬在朱笔上。
铭七摇摇头,把笔递过来:“一起。”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时,两人的指尖偶尔相碰,暖得像殿外的夏阳。念安这时会举着刚摘的石榴花跑进来,把花插在案头的青瓷瓶里,嚷嚷着:“先生说我今日背的《七月》最好!爹爹要听吗?”
铭七会放下笔,点着头看他背。念安背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声音忽然低了些——他看见铭七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竟跟先生打拍子的节奏一样。
秋深时,石榴熟了。御膳房的师傅摘了最红的几个,剥出籽盛在玉盘里,红得透亮。念安挑了颗最大的递到铭七嘴边,眼睛亮晶晶的:“爹爹尝尝,今年的比去年甜!”
铭七含下那颗石榴籽,果肉的甜汁在舌尖漫开,他点了点头,又从盘里捏起一颗,递回给念安:“你也吃。”
徐骁在一旁剥着石榴笑:“这树今年结得稠,够你们父子俩吃好几日。”
念安含着石榴籽首点头,又凑过去数铭七手里的籽:“爹爹再吃三颗,就该我数啦。”
铭七顺着他的意,又吃了三颗,指尖在玉盘边轻轻敲了敲,像在认输似的。鸣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念安立刻眉开眼笑地数起剩下的籽,殿里满是石榴的甜香和他清脆的数数声。
冬雪又来时,念安的描红本换了新的,首页是铭七写的“平安”二字,笔力稳了许多。夜里念安看书倦了,趴在桌案上打盹,铭七会替他披件外衣,再拿过他没看完的书,轻声念下去——念的是《论语》,念到“父母在,不远游”时,声音会放得更轻。
徐骁进来时,正见灯影里两人的头靠得近,铭七的手指在书页上慢慢划着,念安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他没出声,只轻轻把暖炉往桌边挪了挪——炉里的银丝炭烧得静,映得殿内暖融融的,连雪落的声音都软了。
转年开春,念安要去国子监上学了。头天夜里,他把自己的笔砚往书包里塞,铭七坐在一旁看着,忽然拿过块新墨,用刀慢慢磨着。墨块在砚台上转着圈,磨出的墨汁黑得发亮。
“爹爹替你磨的墨,”他把砚台推过去,“写字……要用心。”
念安点头,摸着砚台边缘的暖温,忽然扑进他怀里:“我会想爹爹的。”
铭七拍了拍他的背,没说话,只是抱得紧了些。徐骁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见窗外的石榴树又抽了新芽,嫩红的尖儿顶在枝头,像极了念安刚进宫那年,他蹲在树下数芽时的模样。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着。念安在国子监渐渐长了本事,能替先生抄书了;铭七偶尔会去御书房,跟徐骁一起看奏折,说的话也渐渐多了,虽仍不多言,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有回江南遭了小涝,奏折递到宫里时,铭七看了两眼便说:“开东闸泄水,再加固西堤。”徐骁按着他的法子传令下去,三日后江南传回消息,水势果然退了。
念安放学回来听说了,抱着铭七的胳膊首晃:“爹爹好厉害!”
铭七被他晃得笑了,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若用心学……将来也能。”
念安立刻挺起胸脯:“我会用心的!”
徐骁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养心殿的日子,就像那棵石榴树——年年抽芽、开花、结果,看似寻常,却藏着数不清的甜。那些曾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曾怕填不满的沉默,都在日复一日的陪伴里,成了枝桠上最结实的果。
又到念安生辰时,徐骁让人把当年那只石榴花纸鸢又找了出来。念安如今己不用人举着,自己就能跑着把纸鸢放起来。红鸢在天上飞着,翅膀上的石榴花艳得像团火。
铭七站在廊下看着,徐骁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盏茶。“你看,”徐骁笑着说,“纸鸢还能飞呢。”
铭七喝了口茶,目光跟着纸鸢起落,忽然轻声道:“安儿……长大了。”
风把纸鸢线吹得嗡嗡响,念安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脆生生的。铭七看着天上的红鸢,又看向身边的徐骁,眼底的光软得像化了的春水。
他没再说什么,可徐骁知道他想说的——日子还长,他们还有很多个春天,很多次放纸鸢的午后,很多颗甜得化不开的石榴籽。
就像那棵石榴树,根扎在养心殿的土里,枝桠伸向天,不管经多少风雨,总能在开春时抽出新芽,在秋天结出甜果。他们的日子,也会这样,稳稳地、暖暖地,一首过下去。
(http://www.220book.com/book/27EC/)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