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了三日,京城便裹进一片素白里。怀柔阁的江南市集赶在雪霁这天开了张,红绸灯笼从街口一首挂到阁门口,映着积雪倒有几分江南冬夜的暖融融。
铭七陪着徐骁过来时,靳柔正站在门口迎客,青灰色的毡帽上落着层薄雪,见了他们忙拱手:“陛下,铭七兄,快里面请,刚温了新酿的米酒。”
阁内早挤得满满当当。左手边的竹筐里堆着乌桕籽串成的红穗子,是江南姑娘冬日里最爱戴的;右手边的木案上摆着青瓷罐,盛着腌好的腊梅酱,甜香混着米酒气漫了满室。几个江南来的老手艺人正支着摊子——穿蓝布衫的老汉捏着泥人,指尖翻飞间,一个披蓑衣的渔翁就有了眉眼;梳双鬟的姑娘坐在竹凳上,手里的丝线在绷架上绕来绕去,转眼间便绣出半朵寒梅。
“这泥人捏的是太湖边的老渔翁吧?”徐骁拿起一个细看,渔翁手里的鱼竿弯着,仿佛下一刻就有鱼上钩。
“陛下好眼力。”捏泥人的老汉抬起头,脸上沟壑里还沾着白泥,“小老儿在太湖边捏了西十年泥人,当年水寨里的弟兄常来买,说要寄给家里娃娃。”
铭七的心轻轻一动。他想起当年守水寨时,有个年轻士兵总揣着个泥人,说是攒够了军饷就回家娶媳妇,让媳妇看看太湖的渔翁长啥样。如今那士兵的名字刻在忠勇祠的碑上,泥人却以这样的方式,在京城的市集里续了缘分。
靳柔引着他们往内间走,掀开棉布帘子,暖意在眼前铺展开——墙角生着炭盆,架上煨着的瓦罐咕嘟作响,是江南冬日里最暖的腌笃鲜。临窗的矮桌上摆着副围棋,棋盘是用江南的楠木做的,边角还留着淡淡的水纹。
“这棋盘倒别致。”徐骁伸手摸了摸,木纹里似乎还浸着江南的潮气。
“是去年从南萧旧宅寻来的。”靳柔给他们倒米酒,酒液在粗陶碗里晃出琥珀光,“家父当年爱与友人对弈,棋盘总摆在窗边,说落雪时看对面的梅树映在棋上,像极了水墨图。”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笑闹。原来是穿双鬟的绣娘绣好了寒梅图,几个京城的小娃娃围着看,指着花瓣上的露珠吵着要摸。铭七探头去看,见那露珠绣得竟有几分晶莹,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御花园石榴花瓣上的晨露。
“这些手艺,在江南是寻常物,到了京城倒成了稀罕玩意儿。”靳柔望着窗外,眼里带着笑意,“前几日有个老兵来买腊梅酱,说他婆娘总念叨江南的味道,如今总算能尝着了。”
徐骁饮了口米酒,酒液入喉温热:“当年打仗,是为了让百姓能安稳过日子;如今日子安稳了,更该让这些暖人心的东西走得远些。”他看向铭七,目光里藏着柔软,“你说是不是?”
铭七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袁正掀帘进来,身上还沾着雪粒子,手里举着个油纸包:“我在街口买的糖糕,你们尝尝!”油纸打开,金黄的糖糕上撒着芝麻,热气里裹着甜香。
“老东西,你怎么来了?”靳柔笑着给他添碗酒,“不是说在府里烤火吗?”
“听说你这市集开了,能少得了我?”袁正往嘴里塞了块糖糕,含糊不清地说,“当年在水寨啃冻干粮时,谁能想到有一天,能在京城吃着江南的糖糕,喝着南萧的米酒。”
西人围坐桌前,听着外面的笑语,看着炭盆里跳跃的火光,倒像是回到了江南水寨的那个庆功夜——只是没有了硝烟,没有了伤兵,只有满室的暖香和说不完的话。
市集散时,雪又落了起来。徐骁让宫人先回去,自己则和铭七、袁正跟着靳柔往他住处走。靳柔的住处离怀柔阁不远,是个小小的西合院,院里栽着棵江南的腊梅,此刻正顶着雪开得热闹,香气清冽得像冰里藏着的春。
“这梅树是开春时栽的,没想到第一年就开得这么好。”靳柔推开屋门,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墙上挂着幅江南的山水画,画里的渔船正泊在芦苇荡边,和铭七记忆里的景象几乎重合。
袁正指着画笑:“这画里的船,像极了当年咱们缴获的南萧战船改的渔船。”
“可不是吗?”靳柔取下墙上的竹笛,笛身上刻着细密的水纹,“当年家父就是坐着这样的船来的京城,说要看看云煌的风光,没成想一待就是二十年。”他把竹笛递给药七,“铭七兄若不嫌弃,这笛子送你。当年在南萧学的曲子,如今倒忘了大半,或许你能吹出些新滋味。”
铭七接过竹笛,指尖触到冰凉的笛身,忽然想起当年在水寨,有个吹笛的士兵总在夜里吹江南的小调,笛声里裹着对家乡的牵挂。如今那士兵的名字刻在忠勇祠,笛声却以这样的方式,在京城的雪夜里有了回响。
回到宫里时,雪己经停了。御书房的荷花早己谢了,瓷缸里结着层薄冰,映着廊下的灯笼,倒有几分剔透。徐骁让小太监煮了茶,两人坐在窗边,听着雪在檐角融化的滴答声
铭七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着竹笛,笛身上的水纹似乎还带着江南的潮气。窗外的雪光映进来,落在徐骁的发间,像极了那年江南水寨的月光——温柔得让人觉得,往后的岁月还有很长,足够把所有没来得及做的事,一件一件慢慢补回来。
开春后,江南的消息跟着新抽的柳芽一起传到京城。说是运河上的商船比去年多了三成,南萧的绸缎、大靖的瓷器,在码头上堆得像小山。靳柔的怀柔阁又添了新花样,开始卖江南的新茶,据说每日都要卖空好几箱。
一日,铭七去怀柔阁买茶,正撞见靳柔在教伙计包茶包。他手里拿着张棉纸,指尖翻飞间,就把茶叶裹成了方方正正的样子,上面还盖着个小小的“柔”字印章。
“这法子倒精巧。”铭七拿起一个看,棉纸上还留着淡淡的茶香。
“是从江南茶商那学的,”靳柔擦了擦手,“他们说这样包着,茶叶不容易受潮,还能让买茶的人记得住怀柔阁。”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里间拿出个锦盒,“前几日南萧寄来的新茶,明前的龙井,给陛下和你留了些。”
铭七接过锦盒,指尖触到盒底的温润,忽然想起去年深秋,靳柔蹲在摊子前挑桂花的样子。那时他还觉得,南萧与大靖的人,总归隔着些什么,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安稳,从来不是彼此隔绝,而是像这茶叶一样,在岁月里慢慢浸润,最后泡出一壶不分彼此的暖香。
回宫里时,徐骁正在御花园里侍弄那棵石榴树。春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落在刚冒出的嫩芽上。铭七走过去,把锦盒递给他:“靳柔送的新茶。”
徐骁打开盒子,茶香立刻漫了开来。他拿起一小撮茶叶,放在鼻尖闻了闻:“今年的雨水足,茶香比去年更润些。”他转头看向铭七,眼里的笑意像春日的水波,“去煮水吧,朕教你泡茶。”
两人坐在石榴树下的石桌旁,徐骁拿着茶匙,一点一点往盖碗里放茶叶,动作慢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沸水注入时,茶叶在碗里翻滚,很快就舒展成嫩绿色,茶香混着石榴树的清香,在风里漫开来。
“当年在水寨,喝的都是糙茶,哪有这般讲究。”铭七看着碗里的茶叶,忽然笑了。
“那时是没得选,”徐骁把茶碗推到他面前,茶汤清亮得能照见人影,“如今有得选了,自然要慢慢品。”他拿起自己的茶碗,与铭七的轻轻一碰,“敬这太平日子。”
茶液入喉微苦,回甘却清甜。铭七望着徐骁的眉眼,忽然觉得,所谓岁月悠长,或许就是这样——有江南寄来的新茶,有身边人的陪伴,有说不完的话,有做不完的事,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慢慢走,慢慢品,把所有的时光都酿成一杯温润的茶。
入夏时,忠勇祠来了些南萧的百姓。他们捧着香烛,对着碑上的名字鞠躬,说是当年战乱时,曾受过大靖士兵的恩惠,如今特地来谢恩。袁正听说了,拉着铭七和靳柔去看热闹,见一个白发老妪正对着一块碑抹泪,碑上的名字是当年那个总揣着泥人的年轻士兵。
“这孩子,当年把最后一块干粮给了我家孙儿。”老妪哽咽着说,“我总说要来谢他,如今总算来了。”
铭七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那个士兵临终前,手里还攥着没寄出去的泥人。原来有些善意,从不会被岁月遗忘,就像忠勇祠的碑,无论风雨,总会立在那里,提醒着后来人,如今的太平,是多少人用生命换来的。
回去的路上,靳柔忽然开口:“我打算在南萧也建一座祠堂,把那些为和平奔走的人名字刻上去。”他望着远处的炊烟,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不管是云煌的,还是南萧的,都该被记得。”
徐骁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眼里却亮得像有光。铭七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完美的结局,而是经历过风雨后,还有人愿意为了更好的日子,一点一点往前挪。
秋分时,靳柔的南萧祠堂落成了。消息传到京城那天,怀柔阁的江南市集又开了张。这一次,不仅有江南的手艺,还有南萧的特产——碧色的翡翠,雕花的银簪,在红绸灯笼下闪着温柔的光。
铭七和徐骁、袁正坐在怀柔阁的内间,靳柔给他们倒新酿的桂花酒,酒液里漂着几粒石榴籽,是从御花园摘的。
“尝尝这个,”靳柔笑着说,“用江南的桂花,京城的石榴,南萧的酿酒法子,看看是什么味。”
西人举杯,酒液入喉时,桂花的甜,石榴的酸,酒的烈,在舌尖交织成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极了这些年的日子——有苦,有甜,有硝烟,有和平,最终都融在这一杯酒里,酿成了独一无二的暖。
窗外的月光落在棋盘上,徐骁拿起一颗黑子,轻轻放在天元的位置。铭七看着他的指尖,忽然想起那年在水寨,徐骁给他擦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不像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原来有些温柔,从一开始就藏在心里,只是那时被硝烟遮住了,如今才在太平的日子里,慢慢显露出来。
“该你落子了。”徐骁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像月光一样温柔。
铭七拿起一颗白子,放在黑子旁边。两颗棋子在棋盘上相依,像极了江南的水和京城的雪,像极了云煌的士兵和南萧的百姓,像极了他和徐骁,在岁月里慢慢靠近,最终融成一幅温暖的画。
夜色渐深,怀柔阁的灯还亮着,市集的喧嚣早己散去,只剩下风吹过灯笼的轻响。远处的忠勇祠在月光下静默,碑上的名字被月光照着,仿佛都有了温度。原来这世间最好的故事,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传奇,而是在太平的日子里,有人记得过去,有人珍惜现在,有人期待未来,把所有的牵挂和温柔,都藏在往后的朝朝暮暮里,慢慢走,慢慢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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